第111章 111(新)

行刑结束后,蔺知柔回到御史台,一进察院大门,迎面遇上了高丰年。

会审之后高丰年便跟随其他御史去户部监察计会,直至今日才回御史台,两人已有多日不曾打过照面。

高丰年一见到她脚步便是一顿,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她身染瘟疫。

这些细微的动作和神态没有逃过蔺知柔的眼睛,她也并不诧异,能进御史台的肯定不傻,这么多天高丰年也该回过味了

她若无其事地上前作了个揖:“多日未见,高兄的差事可还顺利?”

高丰年确实很快想通了前因后果,这事未免太巧了些,问询那日他腹痛去厕房,给了蔺遥和钱李氏独处的机会,而在那之前他喝了蔺遥递来的茶。

他为官多年,并非天真之人,这一次会着蔺遥的道,说到底是因他年轻又看似平庸无能,这才掉以轻心——能以弱冠之年高举进士并且得到柳相赏识器重的,又岂会是平庸无能之人?

可惜如今后悔已于事无补,当日在杂端面前蔺遥把“功劳”尽数推给他,他也默认了。蔺遥给他下药只是猜测,蔺遥和钱李氏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即便台长和杂端都心知肚明,这事也只能由他背了。

出了这档子事,他在御史台是待不久了。

高丰年望着眼前神色坦荡、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只觉嘴里又酸又苦,年纪轻轻便有如斯城府,栽在他手上委实不冤。

可吃了这么个大亏,任谁也不能甘心。

“劳蔺侍御相问,户部的差事还算顺利,”高丰年忍不住刺道,“听闻江寿儿今日处决,又是蔺侍御监斩,不知这回人犯可曾鸣冤?”

蔺知柔仿佛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平静道:“不曾。”

高丰年压抑着的怒火直往上冲,头脑一热便道:“你身为御史不能为无辜者伸冤,夜里睡得安稳么??”

蔺知柔无意与他讨论江寿儿是否无辜,只掀了掀眼皮,仍是惯常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高兄慎言,此案经由三司推鞫复按,江寿儿害人性命,罪有应得,何来冤情?”

高丰年话一出口便自觉失言,胀红着脸道:“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便快步离去,再不多看她一眼。

蔺知柔不以为意,不紧不慢地踱入院中,从廊下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细细地将双手搓洗干净,便去曹杂端处禀事。

走到半路,却有一个书吏来传话,道台长请她去一趟台院。

蔺知柔答应了一声,整了整衣袍,便向柳云卿的书斋走去。

到得院中,柳云卿正在房中与杂端曹仲侔议事,蔺知柔便在廊下等候。

她的目光越过阑干,打量四四方方的小庭院。

时近初夏,一方晴空蔚蓝如洗,院中草木葱郁,廊边花架上攀着的藤萝垂下一串串骨朵,大约不出几日便要盛放。

蔺知柔不知不觉想起蒋山别墅,柳云卿的书斋前也有一架藤萝,开蓝紫色的花,盛放时满院清香。

不知这一架是什么颜色,她正思忖着,忽听门帘“唰唰”响动,曹仲侔从书斋中走出来。

蔺知柔上前行了个礼,曹仲侔脸色微沉,目光凝重,不复先前的和蔼亲切。

连高丰年都能想明白的事,自然瞒不过曹仲侔。

他定定地看了蔺知柔一会儿,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出了院子。

蔺知柔正要进去,却见柳云卿从房中走出来。

这两日气候转暖,寻常人连厚些的单衣都穿不住,柳云卿却还穿着夹袍。

绯色官服并未将他气色衬得好些,反而愈显苍白。

柳云卿公务繁忙,虽没有宰相头衔,但中书门下议事,常需要他这御史大夫在场,加上皇帝不时召见,他在宫中的时候倒比台中多。

蔺知柔自三司会审之后不曾见过他,算来不过三五日,但他似乎又消瘦了些许,颧骨和下颌的棱角显出来,平添了几分严厉。

未及开口说话,他先握着嘴咳嗽了几声。

柳云卿素有咳疾,以前总是秋冬犯病,夏日好过些,如今身居高位,公务繁忙,连这样晴暖的时节都发作起来。

蔺知柔定了定神,上前行礼:“台长无恙?”语气中带着下属的关切,得体而有分寸。

御史台众人都称呼御史大夫为“台长”,即便是卢铉,只要不是私下场合,也这么称呼他。

可蔺知柔这一声“台长”却充满了冷淡疏离的意味,用上下尊卑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分明的界限。

柳云卿像是被细针刺了一下,想说的话忽然卡在喉间难以出口,只是摆摆手:“无妨。”

说罢便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陪我对弈一局罢。”像是找不到话,便随便做点什么缓解尴尬。

蔺知柔没什么闲情逸致,不过还是道:“请台长赐教。”

柳云卿便吩咐小吏将棋枰、坐榻和茶具搬到廊下。

两人相对坐下,柳云卿照例从棋罐中拈出三颗白子,正要放在星位上,蔺知柔却道:“台长不必让我。”

她的围棋是在隐居终南时随柳云卿学的,一开始师父让她九子,随着她的棋力提升便越让越少,直至她离开时的三子。

柳云卿微怔,抬眼看了看她,又将白子放回去,把棋罐推到她面前,浅浅一笑:“好,让我看看你的棋力可有长进。”

说完这句话,他便又沉默下来。

两人无话,寂静的庭院中唯闻枝叶簌簌,落子声声。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廊中,把藤花枝叶凌乱而模糊的影子投在他脸上,微风轻拂,花枝摇动,他眼底的光便随之明明灭灭。

精心布下的局被自己的徒弟破坏,他心里该是愤怒的,可他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恼火,毋宁说是忧虑。

是师长看到晚辈误入歧途时那种忧心忡忡的眼神。

就像在蒋山别墅时,每当她显露出急功近利、投机取巧的征兆,柳云卿便会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微微蹙着双眉,长久不发一言。

他待她与师兄弟不同,鲜少出言教训,许是一开始便知道她秉性如此,不堪教化,所以就那般悲天悯人地望她一会儿,随即移开视线。

那时候她是初次离家的孩童,他是栖息山林的隐士,他们四周是青山绿树和潇潇烟雨。

时过境迁,如今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师徒,她不止冥顽不灵,还投了他的敌党,可他仍然这样望着她,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蔺知柔不喜欢拖泥带水,她公然投向柳棠一党时,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盖棺定论,但柳云卿与她不同,他总是一次次倔强地撬开棺盖,把昨日的死尸背负在身上,直到自己被压垮——对她是这样,对兰陵长公主也是这样。

风不知不觉停了,他的眼睛重又被花影遮蔽。

蔺知柔落子很快,鲜有举棋不定的时候,柳云卿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时常凝视着棋枰,拈着黑子久久不落下。

但不管他下得多慢,棋局还是到了收官的时候。

“胜负已分,”柳云卿把手指间的黑子放回罐子里,抬头笑道,“你赢了。”

蔺知柔道:“未到终局,仍有变数,这一局是台长让我。”

柳云卿摇摇头道:“胜便是胜,负便是负。”

蔺知柔欠身道:“是,属下失言。”

她顿了顿道:“不知台长今日叫属下来有何吩咐?”

“我欲派你巡按江淮,两日后启程。”

蔺知柔闻言一怔,她只是个监察御史里行,且初入御史台,派她巡察地方不合规矩。

巡按地方通常以一年为期,朝局瞬息万变,远离京师就是离开权力中心,她自然不能再为柳党做什么。

不过离开京城是非之地,这一年中她可以置身事外,还能回江宁看看家人。

蔺知柔行礼应是,柳云卿又道:“程期由曹杂端安排,若无他事,你便回去吧。”

蔺知柔站起身再施一礼:“请台长保重。”

待她离去,柳云卿又在廊下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慢慢将未曾终局的残棋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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