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110(新)

五日后,江寿儿杀害钱伯阳案三司会审。

这次会审由大理寺少卿唐士仁主持,先前审理过此案并有徇私之嫌的刑部侍郎因避嫌未能参与会审,代表刑部的是刑部郎中卢继宗,这位世家出身的郎中正是卢铉的叔父,他素来不朋不党,因家世的缘故,可以秉公处理而无需担心上峰报复,刑部由他出面无疑是最适合的。

代表御史台的则是杂端曹仲侔——实际审案的虽是蔺知柔和高丰年,但两人毕竟只是刚入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里行,职级不够,需要长官压阵。

三司官员到齐落座后,大理寺少卿命狱吏将人犯江寿儿带到堂中。

江寿儿一身灰褐色囚衣,戴着镣铐枷锁,塌着腰弓着背,一双眼睛睁不大似的,贼溜溜地转个不停,配上稀疏肮脏的髭须,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目光在深浅不一的绯色官袍间逡巡了一圈,落在坐于末座的蔺知柔脸上,把腰弓得更低,露出个卑微又谄媚的笑。

他只是个地痞流氓,不知道朝堂上七拐八弯的派系党争,在他看来,刑部的人要害他,御史便是来救他性命的。

他本就形容猥琐,这么一笑,越发令人心生嫌恶。

然而即便他作奸犯科劣迹斑斑,比阴沟里的老鼠还令人不耻,他却没有亲手杀人,以本朝律令而言,他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却是非死不可。

蔺知柔并未刻意躲避他的视线,也没给他任何回应。

江寿儿心头突突跳着,忽然没了底,这年轻状元郎身上有种让人惧怕的威严,好像佛堂里的雕像,冷冰冰的,叫人看不出他心里所想。

此人真是来救自己的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把他吓了一跳。

“江寿儿,你自称冤枉,将冤情如实道来。”大理寺少卿洪钟似的声音打断了江寿儿的胡思乱想。

江寿儿赶紧“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小民有冤情……”

他口舌便给,添油加醋地将自己的冤情讲述了一遍,大致与当日在刑部大牢中供述的相差无几。

会审官员自是早已看过供述,几人将案发当日的细节打乱了顺序,翻来覆去地提问,江寿儿一一回答,并无矛盾纰漏之处。

大理寺少卿与刑部郎中对视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江寿儿看在眼里,心下稍定。

大理寺少卿又问:“你说是受蒋承义之托谋夺钱伯阳妻室,可有人证物证?”

江寿儿眼珠子转了转:“是蒋府管事来找小民的,不过他是蒋家奴仆,自然不会供出主人。”

事发后蒋三郎和仇管事都被羁押在大理寺,定案前没人敢对蒋三动刑,仇管事就没那么幸运了,但他一家老小都捏在蒋家人手上,如何敢供出主人?

任凭怎么审,他只一口咬定主人与钱伯阳毫无瓜葛,收钱李氏为外室不过是怜悯她无依无靠。至于杀人夺妻,全是那江寿儿胡乱攀咬。

江寿儿混迹市井,自然知道仇管事那里审不出什么来,便把话说在前头。

“可有凭据?”大理寺少卿道,“你说他与你金银和丝帛,上面可有蒋府印记?”

江寿儿摇了摇头:“官人耶耶也知晓的,那些贵人私下里行歹事,哪个不是分外小心,怎会落下这样的把柄?”

刑部郎中卢继宗道:“你说曾伙同胡五、白九等人,将钱伯阳骗至城外殴打,这些人自当知情。”

江寿儿一改方才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忍不住露出蛮横无赖嘴脸,咬牙切齿道:“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平日吃耶耶的穿耶耶的……”

大理寺少卿喝道:“不得放肆!”

江寿儿忙叩头谢罪:“小民无状,小民无状,官人耶耶恕罪……那些杂种收了蒋家好处,与他们一起攀咬小民,小民冤枉!”

卢继宗道:“这么说,无人可证明此事?”

江寿儿一时语塞,举起双手,用手背抹了抹额前冷汗,支支吾吾道:“官人耶耶明鉴……小民真是冤枉的……对了对了!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就是那钱李氏……”

卢继宗转向唐士仁:“唐公,人犯在供词中提到过钱李氏,刑部立即遣人去京兆府查了京师各城门出入记录,那钱李氏收殓丈夫后便离开了长安,却并未回到钱伯阳扶风老家,现下不知所踪。”

以蒋家的势力,要在城门记录上动点手脚不是难事。

江寿儿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甚至称得上镇定自若,仿佛笃定自己能脱罪。

钱李氏被高丰年带去御史台,唐、卢两人自是知道的,不过他们都不是柳党中人,与柳云卿的交情也是平平,存的都是隔岸观火的心思——这案子翻不翻无所谓,只看柳家祖孙怎么斗。

两人一齐望向御史知杂曹仲侔。

曹杂端始终一言不发听着,直至此时方才清了清嗓子,向两人一揖:“不瞒二位,那钱李氏前日寻到敝司,声称要为丈夫鸣冤,某等不敢掉以轻心,便让那女子暂留台中,只待今日会审,请两位详加问询。”

唐士仁和卢继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x知杂不愧是柳云卿手底下的人,办事滑不溜手,说话滴水不漏,御史肯定早就把钱李氏审得明明白白,眼下却装作不曾审过,分明就是想把他们两个打定主意站干岸的也拖下水。

唐少卿皮笑肉不笑:“宪司人才济济,侍御们个个都是审案的好手,曹端公更是个中翘楚,唐某岂敢班门弄斧。”

卢继宗也道:“卢某竟不知人证就在京中,险些错失重要人证,实在惭愧。人既然是宪司找到的,拨乱反正之功自然归于宪司。”

三人你来我往地推让了一番,x知杂方才吩咐身旁吏员:“将人证钱李氏带上来。”

除了御史台的几人看见过李三娘,其他官吏却是第一回见,俱都不由自主地愣怔了一下——蒋三不惜谋害人命也要将她抢到手,容貌自不必说。只是美貌还在其次,这女子行止娴雅,眉宇间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怯,却没有畏缩,倒像是见惯了大场面似的,说是大家闺秀也无人不信,实在不像一个穷举子的妻子。

众人心中暗暗纳罕,李三娘恍若未觉,微垂着螓首,轻移莲步走上前来,向堂上一众官员盈盈施了礼,跪倒在地,对着上座的唐少卿叩首:“民女恳请诸位官长为亡夫理冤。”嗓音婉媚中微带着一丝沙哑,让人不觉心生怜惜。

她的官话说得很好,比很多出身外州的官员还强些,几乎听不出口音。

唐少卿半晌回过神来,捋了捋长须,指着江寿儿道:“钱李氏,此人你可认得?”

钱李氏皱起眉,抿紧唇,眼中的怒火还未燃起,眼眶先已红了:“回禀官长,此人是江寿儿……”

她顿了顿,抬眼望了望蔺知柔。

蔺知柔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劝人作伪证的不是她。

李三娘用力咬着嘴唇,把下唇咬出了一条血痕,迟迟不发一言。

若是换个人,堂中那些高官早就不耐烦了,可那李三娘姿容婉约,风态楚楚,连唐少卿也在不知不觉中放缓了声气:“不用怕,你有何冤屈从实说来便是。”

李三娘轻轻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去觑蔺知柔。

蔺知柔也抬起眼皮看她,目光仍是清清冷冷,没有给她丝毫暗示,仿佛压根不在乎她是否说出真相,对他们母子的生死更是漠不关心。

李三娘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将手攥成拳,下定决心道:“此人正是杀害民女先夫的凶徒!”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是一怔。

高丰年难以置信,脱口而出:“李娘子你……”

蔺知柔截断他的话头:“高兄!”

高丰年这才回过神来,忙捂住嘴,用一阵猛咳掩饰自己的失言,感激地看了一眼蔺知柔,压低声音道:“怎会如此……”

曹仲侔将两个下属的反应看在眼里,两人一样茫然,一样不知所措,但李三娘突然翻供,定然有人做了什么。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落在蔺知柔脸上。

江寿儿脸上的笃定随着血色一起褪去。

“你胡说!”他指着钱李氏的鼻子道,随即忙不迭地朝着唐少卿等人猛磕头,“官人耶耶休听这娼妇胡言乱语,这婊子与蒋三睡一个被窝,说不定杀钱举子她也有份!”

“你……你血口喷人……”李三娘羞愤交加,气得浑身打冷战,一句话没说完便啜泣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

唐少卿斥道:“公堂之上,成何体统!”

江寿儿却是破罐子破摔,呼天抢地:“小民冤枉,圣人在上,小民真的冤枉啊!御史耶耶,你们答应……”

唐少卿脸色一变,不等他发话,一旁的狱吏眼明手快往江寿儿嘴里堵了块脏布,抄起笞杖狠狠打了上去。

江寿儿起先还不肯干休,嘴里呜呜地骂个不住,几杖下去便哑了声。

李三娘这才止住了抽噎,哽咽道:“官长明鉴,民女并未说谎,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民女不得好死……”

江寿儿趴在地上气息奄奄,像条知道自己死到临头的老狗。

唯一可以证明他没杀人的钱李氏翻了供,再没有人可以救他。

狱吏把他拖走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高坐堂上的年轻御史,他也在看他,玉雕似的脸庞毫无波澜,聪慧的眼睛里满是漠然。

江寿儿心里一个激灵,寒意沿着脊背直往头皮上爬——那天在刑部大牢里,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看他,这是看死人的眼神,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他。

江寿儿的第二次死刑在四日后,监斩御史仍旧是蔺知柔。

复按过一次,犯人即便喊冤也不会再停,江寿儿没再喊冤,像死狗一样瘫软在地上任人摆布。

第二次监斩出奇顺利,刽子手起刀落,鲜血从江寿儿的断颈中喷涌而出,他的头颅滚落在地,扬起一片尘沙。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一同监斩的刑部郎中卢继宗道:“蔺侍御可是回御史台?”

蔺知柔这才发觉其他官员已经站起了身。

她道了声“是”,揉了揉额角,像是要把脑海里那双死狗的眼睛驱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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