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布杀局

萧亦然不知这话,他是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口的,武扬王府再不济,也是戎马出身,如果当真有刺客能闯进来,那这些年,他早不知死过多少次了。

“……”萧亦然闭了闭眼,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前去洗漱。

等他擦完脸走回来,沈玥已在他的枕边放上了自己的玉枕,还将自己带来的缎被也平整地铺在了床上。

萧亦然冷冰冰地板着脸:“陛下若不想被踹下床,还是搬回去睡榻的好。”

他面色不悦,小皇帝反而蹬鼻子上脸,“嗖”地一下窜上了床,整个人团团溜溜地裹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狡黠的眼睛。

“仲父,朕又是不是旁人,还会怕你凶着个脸的。窗边风大,夜里冷,朕要睡床。”

“……”

萧亦然默了片刻,伸手去拿自己的枕头。

“既如此,臣去睡榻。”

锦被里钻出一只手握住他的腕子,“仲父,朕怎么舍得你去吹凉风呢?朕还是要给仲父抱回到床上来的。不过,仲父要是就喜欢这么折腾,朕也并非不可以。”

沈玥的笑意嚣张又明媚,故意将最后几个字音咬得分外用力。

萧亦然垂眸看他,脸色阴沉:“松手。”

沈玥撇撇嘴,老老实实地松开,又不死心地往下挪了几分,拽着他的衣角。

“仲父,朕在六坊街道处布下埋伏,静待唐如风露面,定会将他生擒,绝不会有危险。你就陪朕去看看吧。”

“陛下身在王府,却能对唐如风的行踪了若指掌,真是好能耐。”

沈玥有些委屈地坐起身,耷拉着脑袋,顶着方才在被子里拱了一圈乱糟糟的头发,低声说:“朕若真有那么大的能耐,仲父何至于一直都不相信朕,当朕是个只会胡闹的孩子。

朕请仲父去,只不过是想让仲父亲眼见见,朕当真有同你合作的资格……和诚意罢了。”

萧亦然:“……”

这几日,他已看明白了沈玥的所谓诚意——无非就是捏着他身中蚀骨毒的软肋,在王府肆无忌惮地横行作乱。

沉默半晌,萧亦然吹灭了床边的烛火,借着微亮的月光,和衣上床躺在床边。

沈玥试探地问:“仲父?你答应了吗?”

萧亦然沉声道:“中州六坊六道街,臣与陛下各分三条,分开部署,陛下先赢了臣再说罢。”

一张大床躺了两个人,中间似隔着楚河汉界。

沈玥一点点蹭过去,笑眯眯地确认:“那要是朕抓到了唐如风,仲父就同朕合作吗?”

“……”

身侧人没有应答。

沈玥伸过手去,也只触碰到了他左手腕上绑着的银锁扣,一片冰凉。

“若仲父赢了朕,朕就将银锁扣里的金刀还给仲父,这样总公平了吧?”

“陛下若不睡觉,莫怪臣踹你下去。”萧亦然不上他的套。

“……好嘛。”好容易爬上摄政王床榻的小皇帝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静静地听着身侧人的呼吸渐渐平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

*

夜曲流觞,脂粉四溢。

从南城海子桥横穿而过的逍遥河流进了中州六坊,才真算的是逍遥起来。

河畔红楼林立,各有招牌,若要论一个“雅”字,常得天子光顾的越风楼当属头筹。

热闹和喧嚣被层叠的曼妙筝音压住,燃着的烛火里搀了精心调配的香料,暖炉上温着的酒泛着甜意。

秋月落入水面闪着细碎银光,顺着绕梁徵声爬上高楼,染上如雪后松柏般清透的熏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凛冽的秋风,钻进屏风镂空的雕花里。

雅间里坐着的小公子却顾不上这些,他在王府里一连吃了几日的凉拌马草,饿得狠了,一双银筷不停地夹着炙肉鹿筋这些荤菜往嘴里送。

萧亦然一身织锦蟒纹的靛衣斜靠在桌前,长发高束,垂落在肩侧,周身寒意凛冽,同此处温香软玉颇为龃龉。陪侍的姑娘无一人敢近他的身,只一股脑儿地窝在沈玥的身边,连眼神都不敢递过来半缕春风。

姑娘们娇滴滴地对着沈玥劝酒:“往日里也不见得公子对厨房的手艺这么捧场,慢些吃,不急的。”

沈玥不答话,也不接那纤纤素手递来的酒,满桌珍馐见了底,他才放了筷子扬起笑脸问:“仲父觉得这越风楼如何?”

萧亦然长在军营规制森严,漠北苦寒之地自然没有此等风景,后南下中州在朝,又无人敢与他交游应酬,和日日泡在这六坊的沈玥不同,他几乎未曾踏足过这等烟花之地。

而今的六坊修缮的愈发富丽堂皇,瑰丽耀眼,通明的灯火几乎要彻夜点燃大半个中州,萧亦然并不喜欢这过于繁盛的奢靡,只微微颔首敷衍了两个字:“尚可。”

沈玥接过一旁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手,站起身走到窗前。

“世家当道,富者愈富,贫者愈贫,长久以来,愈演愈烈,但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却都愿意来这六坊红楼寻一醉。

显贵之人自然需要如此繁盛的六坊红楼为其锦上添花,日夜在此一掷千金,大约其本身也晓得眼前这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泼天富贵长久不了。

而寻常之人碌碌终生,却向上破不了桎梏,向下脱不了樊笼,也只能混迹于此,及时行乐,求一个当下痛快罢了。”

尚带着些少年气的脸庞用如此清冷的语调说世道和阶层,和着古朴喑哑的筝音难免有些强说愁的味道。

下一刻他就撇了帕子,凑到萧亦然身前,兴奋道:“仲父,守株待兔实在是无聊,我们下棋吧!”

萧亦然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臣棋艺不精,就不献丑了。”

沈玥久不曾与他对弈,起了兴致,不以为意地一摇折扇,遣退了屋中的莺莺燕燕,自顾自地摆开棋盘,捏起一枚黑子置于星位上道:“朕让仲父四子,如何?”

萧亦然闭眼假寐,看都不看棋盘一眼。

沈玥自顾自地落下第一枚黑子,平静地说:“雍朝百年国祚绵延至今,如今把持朝野上下的世家有四——其中四大世家以严姓为首,占了江北、浙安两州的地利天时,手握雍朝七成的米面丝棉茶叶等农作产出,称一声‘天下粮仓’毫不为过。

民以食为天,此为雍朝立国之本,又肩着漠北数万将士的军粮。所以……莫说那严二公子不敢入中州为质,派进来几个刺客,即便是当年唐如风犯下如此大案,也能轻易脱身,动他不得。”

萧亦然只当没听到。

沈玥继续落子星位。

“闽南、大西两州出铁矿、盐引,同雍朝最大的造船厂一道,世代握在姜家的手里。

‘浪里淘沙’的船自东海南下经贸,每年带回来数以百万计的真金白银。姜家人在海上风浪里朝不保夕搏出来的富贵,只想着能够独善其身,自当年天门兵败后便不再掺和时政。一时间,倒也没有动浪里淘沙的缘由。”

……

对面之人依旧未有回应。

沈玥又落下一子,继续说:“再说说朕的外祖家——琅琊黎氏。黎氏将秦楼楚馆开遍了中州六坊和天下九州,又凭着秦岭川府的矿产占尽了金石玉器、香粉衣衫这等一本万利的生意。

当年黎氏连出了三朝皇后,朕的母亲,如今的太后,整个大雍女儿家都为之艳羡的‘金玉良缘’,如今成了雍朝的皇室外戚,便动起了‘窃国者诸侯’的心思,想要让朕来做这个家主,借此将整个黎家都绑在朕的身上。

朕便顺水推舟,将黎家同这越风楼一道,收入囊中。”

如今黎氏推出的家主——黎融,是个寄情山水、好游爱交之人,不理庶务着实与世家之主不搭边,其中端倪萧亦然早已知晓,听到沈玥亲口承认,他这才抬起头,淡淡地问了一句:“是陛下亲政后,交到你手中的?”

沈玥点点头。

萧亦然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嘉禾四年,沈玥亲政,他身中蚀骨散。

同年,金玉良便将富可敌国的产业交到沈玥手中。

他生受了四年蚀骨之痛,倒叫这崽子捡着了大便宜。

沈玥自嘲地笑笑:“是。仲父是该有所怀疑,黎融表兄那样的世外之人,不染纤尘,确实不像在金玉银钱里滚出来的。染了一身铜臭的人,是朕。”

沈玥说完,很有些心虚地抬起头,偷瞄了他一眼。

即便如今的雍朝四大世家享尽富贵,卖官鬻爵,甚至攀上了一国之母的高位,可商贾,终究是商贾。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依照当年高祖弘文帝定下的规矩,望其服而知贵贱,商户及冠而不得带冠帽方巾,若让都御史们知道他接手金玉良缘,恐会以命死谏,逼他下罪己诏书都不为过。

故而就算黎家一再想要打着天子的名号行事,也只敢在暗中显露几分,这还是沈玥第一次于人前,坦白地露出了自己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的行止。

萧亦然长久地沉默,如根根芒刺,扎得他坐立不安。

好在他也只是沉默地接受着事实,虽脸色一如既往的难看,倒也没有说什么。

沈玥略放宽心,捏起捏起第四枚黑子,悬在右下角的星位。

他迟迟未曾落子,向前俯身严肃道:“要打世家,便要从这第四枚棋子入手。”

“铁马冰河?”萧亦然抬头,眯起眼睛看着沈玥。

“是。”沈玥点头,“河北谢氏走镖出身,靠着车运马驮卖苦力,将这微不足道的生意做遍雍朝九州。山穷水尽疑无路处有之,北境黄沙万里大漠处有之,九曲连环通天大道处亦有之。

如今甚至连大雍的官道都姓了谢,要谁过、要谁留,不过‘铁马冰河’一句话的事。

若没有谢氏的车马商队往来,天下粮仓的米面丝帛和他们经年所为的那些腌臜事,都只能烂在逍遥河以南,永远也进不了中州,更到不了漠北。

这是一根线,将整个雍朝和四大世家都串到一条绳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啪。

第四枚黑子落下。

沈玥坚定道:“若打四大家,朕意在远交近攻——先拉浪里淘沙下水,再用金玉良缘效忠,斩了铁马冰河这条线,再攻天下粮仓,使其真正成为天下人之粮仓。”

那股子蓬勃的**在璀璨的目光中迸发,于白雪松香的烛火映衬下,赤.裸裸地盛放着少年天子振长策而御宇内的野心。

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在棋盘上滚了滚,钉在了最中央,天元位。

萧亦然捏起一枚黑子,漆黑的墨色在指骨间摩挲。

“陛下何以认定,臣会同您下这盘棋?”

沈玥打开翠玉折扇,悠悠然摇着:“仲父,而今雍朝天下三分——世家多年积累,资本雄厚,占一分。仲父手握中州军权,又有漠北萧老国公撑着,也可占一分。至于朕,姓沈,方才勉强占了这最后一分。”

“臣不过是卫国公庶子,早在当年南下中州之时,便已被逐出族谱,算不得漠北的人,更当不得这天下万分之一。”

“仲父何必自轻?皇权崩、礼乐废、国库空、百姓难……仲父在中州看似风光,实则处处掣肘,既不能真的对江浙用兵,又难以抗衡世家的资本。

就连朕手里的这分力,即便朕有心相让,可也已年过十八,临近弱冠。这天下悠悠众口和六部朝臣,还能让仲父摄多久的政?”

四枚棋子,三言两语,一针见血,说尽天下大势。

河风清徐,萧亦然冷硬的盔甲被小皇帝蛮横地撕开一角。

他手握黑子端坐桌边,自黑白的方格中看尽了朝野厮杀,九州峥嵘。

十年前,四大世家与朝廷博弈,意图左右皇位归属参与进了夺嫡之争,因此闹出那一场天门兵败,八万将士葬身火海,惨烈决绝地中止了大雍中兴之兆,几乎抽走了将倾之大厦的所有根基。

此后十年,漠北是艰难的战火,江浙是入不敷出的米粮。

他不擅棋局,孤身无援,行在寂寂暗夜中,举步维艰。

沈玥一语掀了他的底,轻飘飘地趁势追击:“三分天下,鼎足而居,莫敢先动。仲父坐镇中州辖制诸方势力,能撑到今天这个份上,让雍朝得了这些年的太平,休养生息,实属大不易。”

黑子捏在萧亦然的手边,滴溜溜地转。

他迟迟不肯落子,沈玥就颇有耐心地摇扇等着,笑里尽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萧亦然长长地呼出一口冰冷的寒气,垂眸道:“天下三分之势,需合二方能打一。陛下对臣下毒,赖进王府,就是要收了臣手里的摄政之权吗?”

“啪”的一声。

翠玉折扇收起,不轻不重地拍在萧亦然的额头上。

沈玥嗔怪道:“仲父,朕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在仲父的心里,朕到底是个怎样没心肝的小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 PS:总的来说私设就是商、军、政三权分立,互相角力,互相争斗的故事,不会很复杂看不懂,暂时分不清这些势力官员也不影响阅读,不用记特别清楚,后面用得到时候还会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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