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嘉川一行四人在和悦餐厅门口下车，餐厅经理连忙打伞迎上前。

还未寒暄几句，众人的视线落在随后而来的另外一辆车上，车门缓缓滑开，早有人为季立成打了伞。

雨夜为这座城市平添了几分神秘，于静谧无声中洗去夏夜的闷热。

几个人拥着季立成走向易嘉川，看清来人时，易嘉川唇边已经浮起浅淡的笑意。

季立成眼底也有几分笑意，俩人目光相遇，极深的眸光在黑夜里变得有些晦暗。

“季总，易总，欢迎欢迎，和悦今天蓬荜生辉啊。”

餐厅经理热情的招呼声打破一时的静寂，季立成微笑颔首，目光却越过餐厅经理，始终落在易嘉川身上。

几个人在门口寒暄了起来，好些日子未见，季立成风采依旧。雨点打湿他的西装，助理已伸手准备替他擦掉，季立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举手投足，从容优雅。

他年近六十，两鬓微白，但身材依然管理得很好，长期规律克制的生活令他看起来精神矍铄饱满。他的眼神尤其深邃，有一种不露声色的精明干练，也藏着人情练达的通透。

一番有来有往的寒暄之后，和悦经理热情而客套地说：“二位老总，最好的包间早准备好了，里面请。”

路灯下雨花肆意飞扬，和悦门口的易嘉川转身，视线不经意扫过街面，迷蒙的水雾里，对面一男一女看上去格外亲密。

短短一瞬，易嘉川已收回目光，眼神难以察觉地暗了些。只是他唇边仍噙着笑，笑意不达眼底，依然不动声色地和季立成谈笑风生。

在场的人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然而易嘉川微毫的变化却落入陈哲眼底，他一向擅长察言观色，于是默不作声地顺着易嘉川的目光扫去。

陈哲的视线在对面停留了两秒，目光收回时，忽然间撞上易嘉川意味深长的眸光，易嘉川突然给的眼神暗示，陈哲已心领神会。

陈哲放慢脚步走在人群后头，代亦航的助理洪长贤与他并肩，陈哲低声叮嘱：“今晚让你好好表现。”

洪长贤点头，下一秒便见陈哲立即转身离去。

这么重要的场合，陈哲竟然突然独自不声不响离席，洪长贤心存疑惑，却也若无其事笑容满面地陪各位领导落座。

圆桌之上，一道道被过分装饰的菜被捧上来，上桌的大都是西南的特色美食，腊排骨炖土豆，菌菇汤，傣味酸肉，调糕藕粉……

洪长贤难得在这种场合上桌作陪，席间偶尔附和几句，偶尔敬一两杯酒，因一直在察言观色，有些食不知味。

美食佳酿，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藏玄机。

他们老板平时和这位季总从不往来，洪长贤不知道季立成此番前来的用意，只能暗自揣测。

听季立成谈起过往，说起自己年轻时待在北宁的那段日子，后来又聊到和司广一起在广合礼打拼的岁月。

季立成言语温和，听着就像长辈在给小辈讲述过往的丰功伟绩。洪长贤偷偷观察易嘉川的神色，他脸上已无笑意，幽邃的眼底平静清寂，辨不清情绪。

而代亦航虽有笑容，但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洪长贤算是看明白，几个大佬明面上和颜悦色，但私下都暗藏机锋。

季立成讲那些事，可不就仗着自己的资历，明里暗里来给易嘉川施威的吗？

可他为什么对易嘉川施压？

洪长贤一时想不通，他的神经不由地绷得更紧。

平时要是陈哲在，他可以看陈哲的脸色行事，现在让他独当一面，他实在摸不清大佬们的心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酒过半巡，季立成家长里短绕了一大圈，一番恩威并施之后，最后冠冕堂皇起身举起酒杯，施展来自上位者的气度，准备敬易嘉川一杯。

“季总，这杯酒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喝。”易嘉川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意味深长地扫了季立成一眼，不浓不淡地说，“大家都是聪明人，您有话不如直说。”

季立成的笑意微微一僵，脸上的皱褶被灯光遮去不少沟壑。明眼人都知道，他前面铺垫这么长，当然不是为了敬这杯酒。

“易总说哪里话，咱们都是朋友，广合礼未来也得倚靠咱们携手推进，我可从不跟您和代总兜圈子。”

季立成终究和司礼不同，易嘉川没给这个面子尽管令他有点不开心，但他脸上始终没有显露半分愠色。

他习惯说尽漂亮的场面话，但此时迎向易嘉川幽深的眼眸，他从易嘉川的眼底看见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孤傲与冷漠。

季立成于是缓缓放下酒杯，也不再绕圈子，笑道：“是这样，我怎么听说傅一鸣来北宁了？”

“消息传得可真快啊。”

代亦航微微一哂，一切在预料之中，他心里暗道，季立成果然来挖墙脚了。

话已至此，洪长贤总算明白今天这顿饭局的意图，也才惊觉几日前代亦航私下会面的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傅一鸣。

傅一鸣带走广合礼团队的事当年闹上了新闻，之后又在隆嘉顺混得风生水起，圈子里大都听闻过他的事迹。

没想到他现在还是这么炙手可热，就连季立成都过来抢人了。

可是傅一鸣现在仍就职于隆嘉顺，洪长贤想不明白，傅一鸣私下和代亦航会面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也不清楚季立成为什么向易嘉川要人，因为傅一鸣和易嘉川好像从来毫无牵扯。

洪长贤心里疑惑丛生，听见易嘉川慢悠悠地开口：“季总恐怕有所不知，我对傅一鸣并无兴趣。”

季立成不清楚易嘉川对傅一鸣的心思，但傅一鸣来了北宁，自然是冲着易嘉川而来。

话都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他想要傅一鸣，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季立成也不再藏着掖着，眸光一敛，脸上仍有笑意，坦然地说：“易总或许对傅一鸣无心，可人家对您有意呀。只要易总您肯放手，什么都好说。”

易嘉川轻笑一声，眸光里有了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缓缓抽出桌上的湿巾，慢悠悠地擦着刚刚摩挲酒杯的手指，才慢腾腾地吐出几个字。

“倘若我不呢？”

季立成脸上尴尬一闪而过，嘴角仍挂着淡淡的笑容，他道：“易总您手底下的人个个年轻有为，能力出众，难道还差一个傅一鸣？”

季立成的视线扫过洪长贤，刚准备装腔作势地捧易嘉川一番，忽听易嘉川沉声喊道：“阿贤，季总对你青眼有加，还不赶紧敬季总一杯？”

洪长贤见识刚才的一番唇枪舌战，知道易嘉川有意打断季立成的话，于是端起酒杯走到季立成身边。

季立成扫他一眼，目光却凝在易嘉川身上，可惜易嘉川眸光太深，连他也无法深究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就只见易嘉川唇角缓缓勾起，兀自抿了一口酒，云淡风轻地望向自己。

此时季立成被驳了面子，眼看场面有些僵化，在季立成面前的洪长贤迅速举着自己的酒杯说道：“季总，我先干为敬，您随意。”

洪长贤一鼓作气，一小杯白酒下肚，他只觉得从咽喉到肚子全都要烧起来了。

他想，陈哲要他好好表现，他应该做到了。

洪长贤感觉双眼快要冒星星，见季立成抬手闷闷地喝了一口，他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慢慢回到自己座位上。

“季总，您的诚意在哪？”

代亦航冷眼瞧着，食指中指并拢轻轻扣在桌上。

季立成眸光渐冷，他的笑已从唇边敛了去，刚才易嘉川让一个小助理给他敬酒，他已经勉强维持着和气，谁知道代亦航这会儿竟变本加厉。

视线重回易嘉川身上，他的眼底依然深不见底，眸光冷冽清寂，脸上淡淡的笑意恍惚间竟让人寒意透骨。

季立成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再也不是从前司家养出来的那个识趣规矩的青年了。

自从易嘉川进了广合礼，他的野心便一次次地冒出来，他再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易嘉川了，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任人拿捏的毛头小子。

季立成不由地想起当年他暗中破坏易嘉川打击隆嘉顺的事，兴许易嘉川当年不知道，现在恐怕也一清二楚。

易嘉川今日此举，想必也是为了报当年之仇，给他下马威。

季立成心下一沉，怪也只能怪自己小瞧了他。

如今他有事相求，也只能虚与委蛇，面上赔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季总真是爽快。”

这一声夸赞尤其刺耳，季立成碰了一鼻子灰，沉默着不予理会。

易嘉川不以为意，继续道：“您要傅一鸣，就不怕司总有想法？”

季立成和司礼俩人互相掣肘多年，傅一鸣与司礼的事人尽皆知，倘若有朝一日关于傅一鸣的消息传出来，这两只老虎的内斗恐怕会一下子激化。

傅一鸣确实有搅弄风云的本事，但他是一颗危险的棋子，一着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

季立成眼眸微眯，他听出易嘉川言语里几分警示的意味，他敛着满腔的怒意，但唇角却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易嘉川无动于衷，脸上无波无澜，他只是举着酒杯遥遥敬季立成，随后气定神闲地将酒喝下。

红酒滑入喉间，听季立成冷冷笑道：“易总考虑得真周到。”

易嘉川不答，只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雨雾侵染整个北宁，外界的喧嚣打破包间顷刻冷凝下来的气氛。席间一时无话，众人耳畔隐约回荡着风雨声，整个饭局气压变得格外低沉。

洪长贤偷偷观察着众人的一举一动，大佬们表面上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推杯换盏间却隐藏着凌人的气焰。

这顿饭局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喝了不少。

洪长贤脸上微微酡红，开始头昏脑涨，眼前的人一个个摇摇晃晃起来，感觉眼前的易嘉川和代亦航也染上几分醉意。

他又再闷了一口酒，喉间极涩，顷刻间感觉快要吐出来，但还是被他强忍着压制下去。

他感觉自己快要完蛋了，差点在老板面前失态。桌上酒杯狼藉，红酒白酒啤酒混着，颜色诡异，五颜六色的光影在他眼底越来越梦幻。

迷迷糊糊之中，他听见一阵窸窣的声响，混杂着几道人声，但他已经分辨不清谁是谁了，后来那些声音渐渐隐了去。

“阿贤，醒醒。”

代亦航推了他一把，季立成一行人已经离开，洪长贤抬起沉重的脑袋，笑嘻嘻地问：“代总，您没醉啊？”

“你能自己走吧？”

代亦航看着醉醺醺的洪长贤，无奈地摇头，他和易嘉川未必比洪长贤喝得少，他们俩仍很清醒，就他自己醉了，这酒量也太不行了。

“老板，我还能喝。”

洪长贤颤颤巍巍站起来，脚还没站稳，忽又一屁股跌坐回去。

“喝死你。”

代亦航骂了一句，将洪长贤扶起来。他搀着不省人事的洪长贤走到门口，见易嘉川一动不动，问道：“二哥，不一起走吗？”

易嘉川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代亦航欲言又止，他还有许多关于傅一鸣的事想问易嘉川，但感觉易嘉川此时神思倦怠慵懒，他身上又挂着个醉鬼，眼下不是商讨的时机场合，他心里所有的疑问便暂且压下了。

众人散去，一室寂然。易嘉川缓缓地睁开眼，他眸色清明，冷静淡然，看上去没有半点醉意。

方才雨夜里的那一幕一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伞下依偎的俩人，看上去亲密得很。

所以那晚她拒绝他，是因为心另有所属？

她对他撒谎了？

胸腔忽然间蹦出难以忍受的怒意，易嘉川唇上倏地浮出笑意，隐隐透着几分戾气，有些惨淡，有些瘆人。

他缓缓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修长骨感的指节在手机屏幕上滑动，随后拨通了陈哲的号码。

“人呢？”

包间内静谧无声，他的声音像从寒意森森的空谷里传出来，回荡耳畔，令人一时悚然。

雾气重重笼罩城市，漫长的雨夜，不知何时才会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