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二、出城计

玉指轻柔拔出发簪,乌发泼墨般泻下,光亮顺滑如上好绸缎。

檀木梳一梳到底。铜镜中映出二个芙蓉娇颜,执梳人目中满含爱怜,默默注视着沉默不语满腹心事的女儿。

再梳梳到头,将秀发盘成男子发髻,眼角贴上暗红胎记。王应诺牵着女儿之手坐于榻沿,望着她道:“仪儿,今日你所听、所见、所历太多,你可害怕?”

李清仪抬起一双清泓般的杏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但见到阿爹的本事,便心安许多。”

王应诺道:“你心头必定万千疑问萦绕,我这便细细说与你听。”

“你今日见到你阿爹露的这一手惊人的功夫,当知他乃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你爹真名为李洞明。他原是号令千众门徒的天眼门门主。洞悉天下事,明了世间情。‘穹苍阔宇边无际,千山飞鸟绝踪迹,岂有李郎未及处,世事洞明皆为利。’ 哼,世人对他多有误解,这最后一字应改为‘忠’字才对!”

王应诺将手在榻上重重一拍,李清仪极少见到温婉的母亲会如此激动,很是吃了一惊。

王应诺目中云腾雾涌,珍而重之地对李清仪道:“仪儿,你将来无论听到任何评价你爹之词,当切记——他绝不是重利贪财之人,更非奸猾背信之辈。”

“你出自唐睿宗长子宁王一脉。唐武宗时,内忧外患交织,你曾曾祖奉武宗之秘命设立天眼门。武宗平昭义之乱,亡回鹘汗国,达‘会昌中兴’,背后亦有天眼门的功劳!”

“但到了唐懿宗时,‘咸通时代物情奢,欢杀金张许史家。’懿宗昏庸无能,沉湎享乐,以谀佞为爱己,谓忠谏为妖言。朝中被庸碌之辈把控,天眼门非但不得重视,反被耻笑为‘山野杂草竟妄想得入御席’。”

王应诺叹了口气道,“你祖父郁郁辞世。你父年仅十七便接掌天眼门,他本可解散天眼门安生度日,但他却选了极艰辛的那条路。”

王应诺面上浮上痛惜憾意,“彼时唐已现衰象,你父亲以一己之力对内迅速令天眼门众人臣服,对外招揽才干之士,快速将天眼门壮大。他存的心思,便是等待李唐王室再兴起一位可力挽狂澜,救大厦之于将倾的明君。”

王应诺静默了片刻,李清仪仿佛听见母亲心中的郁滞叹息。

懿宗后僖宗以十二之龄即位,软弱无能,宦官专权。

昭宗虽励精图治,惜讨伐晋藩失败,见欺于藩王,朝臣离心。历经被狭持幽禁之苦终被朱温弑杀。至哀帝时更是已无力回天。

“尔父曾言,‘纵使人人都趋利避害投诚藩王,我却必至死效忠唐室。’仪儿,尔父是高山之将倾他仍以血肉双肩去扛之人。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有选择地释放消息,乃是为了拖延唐室的覆亡,即使如螳臂当车!你可知这些年我们隐于此地避的是谁?当年朱温欲乘李克用不备于上源驿一举击杀他,但最终李克用在亲卫拼死护卫下只身一人突围成功。便是尔父给李克用报的信。自此晋、汴成水火之势。若无李克用的钳制,朱温篡唐恐还会更早些年数。”

再叹了口气,王应诺道:“你父智勇双全,纵使面对千军也不改色。后朱温得知他为报信之人而全境追杀他时,我腹中已有了你。为了我们母女,他甘愿褪去蛟龙鳞爪,化为池鱼伏于浅泽中。”

言及此,王应诺的眼中已涌起氤氲水雾,她郑重对女儿道:“仪儿,有父如此,你当为傲,更应以他为楷模。”

李清仪紧紧搂着母亲,万般不舍千言万语都化在这一拥抱中。今日她频频经历惊涛骇浪,此刻得知父亲真实身份心头又是一番波澜起伏。

王应诺道: “仪儿,你父不喜女子舞枪弄棍,觉得女子便应娴静端雅。而男儿,则当有能力护起妻女。你在闺中时自是被你父看护,而你身为闽国郡主,将来所许配的夫婿也定会是人中俊杰。故而始终未教你习武。”

看着女儿耳畔迅速抹上的绯色,王应诺抿唇一笑。

她自枕下取出本册子,说道:“但今日发生这些事,方才我与你父亲商量也应使你有些自保的能力。此乃轻功‘风之影’的心决身法。此功易于上手,未有功夫底子亦无碍。但练至上乘境界则极难,非刻苦坚韧加慧心悟性方可至。你自幼聪慧有灵气,但不可略有成果便自满停滞,需得潜心钻研、勤练不辍。”

李清仪乖巧点了点头,接过册子小心收起。

“姑父!”王延寂跳着跑进堂屋,急冲冲问道:“我们捆了的那个纠缠清仪的痞子是否叫张源?可是有个哥哥叫张彦?”

方才知止已审了张源。李洞明看着风风火火的侄儿,说道:“正是。怎么?阿卫仔他们打探到的消息与他俩有关?”

王延寂兴奋道:“我们找到了出城的法子!今日魏兵暴乱,后有一银枪军的军校突跃而出,以雷霆之势制暴止乱,并狭持了新任魏博节度使贺德伦。看势头一个时辰内他便将把控银枪全军,成为魏洲军兵中为首之人。此人便是这个痞子的兄长张彦!现下城门虽有重兵把守,但我们有张源在手上,可用他带我们出城。”

李洞明眉头一扬,说道:“唐末以来,兵骄而逐帅、将强则欺主。杨师厚西去后围绕这银枪效节军的争夺,这素来桀骜的军中出了个藐视帝命,乘机夺权的倒是并不为奇。”

他看向王延寂道:“只是仅一夜间他便控住局面拔得头筹,这个张彦的手段凌厉的很。城门此刻的布防必定极为严密,即使张源是其胞弟恐也不能随意出城。而你们,决不能硬闯!”

“但今夜,我估计将有一队人会出城。”李洞明停了下来,存心考教这个侄儿。

王延寂毫无头绪,挠了挠头,嘴一咧对着李洞明赧然一笑道:“姑父智慧,侄儿远远不及。姑父给个提示吧?”

李洞明笑道:“设若你是张彦,费了如此大力,冒着失丧性命之险,为的是什么?此刻又会做什么?”

王延寂脱口而出:“当然是博取权势地位!此刻他掌控了银枪军,贺德伦也落于其手,足握有丰足的筹码和梁帝谈条件要封赏!”他猛的眼睛一亮道:“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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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丑时,此夜万里无云,无际黑幕中缀着点点繁星。节度使府内火烛通明,兵士各按其位各守其职。间或有报信的小步快跑着奔进议事厅。

“将军,城西十坊已尽数被我等控制!”

“将军,我们于城南同德、建业两坊遭遇一些小麻烦,现已尽数解决!”

“……”

听完返回的最后一个卫兵的信报,许建一个箭步躬身上前,向张彦跪拜行礼,高声道:“恭贺将军大业得成!魏洲已尽在将军掌中!”

“哈!哈!哈!”张彦心情极好,放声长笑,毫不掩饰得意之形。“诸位助我成事,均有功劳,待此事落定后必各有封赏!”

厅中的大半原是见风使舵见机取利之辈,不少人自诩功高封赏定会深厚,众人仿佛已看见了垂手可得的官职财禄,连声道谢彼此恭喜,各个喜上眉梢。

“把那孬包给我拖过来!”张彦喊道,“备纸砚!”

立时有人出去,不一会儿拽着缚住贺德伦双手的麻绳如牵着狗般把他拖了进来。狠狠得一腿横踢,贺德伦扑摔了出去,面磕于土,口啃地跪倒在张彦脚前。

厅中暴起一阵戏笑声。

张彦佯作怒道:“怎得对待节度使如此无礼!节度使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身子却斜倚太师椅,满面嬉笑地看着贺德伦自个儿趔趄挣扎起身。

张彦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接过将贺德伦按在厅凳上。几人搬过长桌,笔墨纸砚铺陈于上。

贺德伦自被带入厅堂后任人侮辱耻笑,始终未发一言未视一人。此时瞥了眼面前物什,抬起头望向张彦阴鹜的鹞眼:“你要做什么?”

张彦盯着面前这人压制着愤怒与心惧的双眼,心中快意尤甚。

“贺节度使何必明知故问?你也见到了强行改制引发的后果,若非我及时止住了暴动且赶到节度使府将你保护起来,现下该是何等光景?还请节度使写封信告诉宫里的那位,从大局计还是维持魏博军旧制的为好,而你自思对魏博之地知之甚少无力治理,自请退位让贤。”

贺德伦目光落于面前的宣纸,沉默着一动未动。

身后卫兵忍不住欲拔刃架于其颈上,张彦眼风飞过制止。

“节度使莫不是也想说‘吾腕可断,表不可草。’?”张彦仍眯眯笑道:“哦,我几乎忘记了当年李嗣昭刚将潞洲城方圆三十里的庄稼割了,还未开始攻城,贺大人已弃城而遁。想来你必不会如李迢般不识时务。”

此事乃贺德伦平生之耻,此刻被张彦如此宣扬羞辱招得厅内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贺德伦将头垂得更低几分,死力强忍着按耐着不令目中漏出半分心中翻滚的怒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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