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75(修)

不觉又是一旬过去。

上巳清晨,清晨六街鼓动,蔺知柔睁开眼睛一看,窗纸已经微明。

她坐起身,叫阿香打了水来,自己洗漱更衣。夹板已经拆了,手臂虽仍旧不太灵活,但这些琐事已可以自理。

阿香替她梳好丸髻,然后从衣箱里拿出一件茶白色的绢布阑衫捧过来,蔺知柔看了摇摇头:“这逾制了,换一件苎麻白衫罢。”她只是个无品无级的皇子侍读,按礼制是不能穿绫罗绸缎的。

阿香笑道:“小郎君也太谨慎了,如今有几人按着规矩穿的?奴婢不也穿着缎子衣裳么。”

她说着往自己身上一指:“咱们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已算谨严的了,听说仙居殿里洒扫庭除的小宫人都穿彩缯呢!”

蔺知柔仍旧坚持:“按着规矩来总没有错。”她因为冯盎的事惹了冯贵妃的眼,如今不可行差踏错半步,穿得寒酸点大不了叫人讥嘲两句,叫人拿住把柄借题发挥,免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阿香见劝不动她,也就不再多言,换了苎麻白衫和黑布鞋来。

蔺知柔穿戴停当,出了屋子走到廊下,韩渡恰好也走出来,手里拿着根朱漆彩画毬杖。

他今日穿了窄袖胡服,外罩紫色团云纹织金锦半臂,下着松石绿玉紫色相见的波斯裤,足蹬描金乌皮六缝靴,镶金嵌玉的蹀躞带勒出紧窄挺拔的腰身。

这一身色彩艳丽鲜焕,等闲人压不住,偏他生得好,穿得这样花红柳绿也不俗气,只衬得一张脸越发灿若春晖。

韩渡打量了她一眼,却是微微皱眉,蔺七郎受伤后瘦了不少,到如今也没将养回来,宽腰衱把腰身裹得如同约素,越发显得疏瘦亭亭。

他知道蔺七郎为何穿着布衣,没有多言,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走吧。”

他们出了院子,来到太子的寝殿,太子并一众随从也已经收拾停当。太子今日穿一袭紫色团花圆领袍,头戴黑纱笼冠,是素日的端庄尔雅。他见了蔺知柔的打扮,微微颔首:“三郎今日要上场打毬,到了东内,你便跟在我身边。”

蔺知柔应是,太子便叫人备车马,三人带着一众随从出发去东内蓬莱宫。

从东宫到蓬莱宫有阁道相连,前后各有侍从开道和护卫,太子和韩渡在中间并辔而行,蔺知柔骑马坠在两人身后,她上回从令狐湛手中赢了流霞骠回来,但那黄骠马甚是烈性,她如今手臂还没好全,不敢贸贸然去骑,今日骑的是韩渡与她的款段马,还有仆从在前把着络头以防万一。

一行人出了东宫北面的玄德门右转,一路沿阁道前行,从蓬莱宫西南角的兴安门入,到内侍别省右转,打宣政殿后经过,再往北,一路到了清思殿。

东内的打毬场就设在清思殿后,西面就是太液池,他们抵达时,清思殿已经聚集了许多王孙公子,非常热闹。

这里的毬场比东宫里的要大许多,毬场周围支起了许多看棚,中设行障,供王孙公子们观赛。

国朝风气开放,男女大防不怎么严格,嫔妃、公主和宗室女子也不愿错过这样的盛事,故而周围亦有不少盛装华服、戴着幂篱的贵女。

蔺知柔不敢东张西望,只用眼角的余光略扫了几眼,便看到几个同窗的身影,崔琰、卢钺和张十八都来了。

太子和三皇子一到,在场众人纷纷前来行礼道安。

韩渡对着一个罩着团花织锦,饰有鸾凤绣带的大行障挑了挑下巴,小声对蔺知柔道:“长公主。”

蔺知柔打眼瞧去,只见帐中坐着个身着胡服作男子装扮的女人,她不似别的女子戴幂篱和帷帽,坦荡荡地露着脸,态度旷爽,身姿峻拔,颇有林下风致,虽然看不清眉眼,但无端让人觉得是个美人。

她的身边坐着个红衣少年,正仰头与她说话,不用说,自然就是他们的老熟人令狐湛了。

令狐湛似有所觉,抬眼往他们这边望来,蔺知柔收回目光,低眉敛目,不去与他对视,免得又招惹是非。

恰好这时有内侍过来行礼:“两位殿下请随奴上楼,陛下、贵妃与诸位皇子已在栖鸾阁上了。”

韩渡点点头,把毬杖交给身边侍从,对蔺知柔道:“七郎也来罢。”

蔺知柔面露迟疑,太子道:“无妨,上回阿耶和贵妃问起过你,既来了,请个安也是分所应当。”

说完举步向那筑在高台上的楼阁走去,韩渡紧随其后,那宫中内侍对蔺知柔道:“小公子请。”对她的一身平民打扮视若无睹,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

蔺知柔道一声有劳,跟了上去。

栖鸾阁在清思殿前,楼阁建在高台上,四周围以朱栏,可以从高处俯瞰毬场,将场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蔺知柔随太子和韩渡拾级而上,到得阁中,宫人打起珠帘,一阵香风伴随着女子的笑声扑面而来,这笑声娇憨宛转,未睹其貌便知定是个美人。

太子让蔺知柔在门外稍待,自己带着幼弟先入内行礼。

蔺知柔隔着珠帘隐隐听见里面传出说话声,似乎有不少人。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打起帘子道皇帝宣她觐见。

蔺知柔眼观鼻鼻观心,不疾不徐地走进阁中,向皇帝、贵妃和诸位皇子下拜行礼:“小民蔺遥,拜见圣人,贵妃娘娘,太子殿下,诸位皇子殿下、诸位公主殿下。”

皇帝见她小小一个人,身姿端雅,嗓音清越,规矩一丝不错,难得的是见了这么大阵仗也不露怯,不由纳罕:“平身吧,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蔺知柔再拜谢恩,然后直起身,视线微微往下,目光虚虚地落在前方。

她用余光略扫一眼,只见皇帝和贵妃并席连榻坐于宝帐中,她这个角度看不到贵妃真容,只能看见泥金红鲛绡帔帛下伸出的一对素手,并一双白腻丰腴的藕臂。

贵妃大约是有些怯热,才三月初的时节,手里已经拈着把团扇,绢扇面上绘着折枝花鸟,绿玉扇柄与腕上金条脱,衬得她肌肤仿若堆雪。

她在用余光瞟贵妃的时候,皇帝也在打量她,待看清她的容貌,不禁一怔,捋须道:“听闻你也考过神童举?朕似乎不曾见过你……”这小儿样貌如此出众,按理说他应该有印象才对。

蔺知柔并无赧色,更无幽愤不平之意,波澜不兴道:“小民才疏学浅,省试时位居榜末,虽得侥幸面见圣颜,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皇帝大致一回想,也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日殿试他中途拂袖而去,没来得及考校他,事后自然也没人敢把他写的诗文呈上来。

伶俐又好看的少年没人不喜欢,皇帝顿时将他与令狐湛、冯八郎赛马之事抛诸脑后,一时龙颜大悦,转头对贵妃笑道:“江南山明水秀,润养出的孩子也是这般灵秀。”

冯贵妃捏了捏扇柄,含笑附和道:“好漂亮的孩子,真是灵心慧齿,霞姿月韵,难怪咱们眼高于顶的三郎一见倾心。”

这话听似无意,其实字字诛心,皇帝果然面露沉吟之色。

蔺知柔心头一凛,只得装作听不出言外之意:“娘娘谬赞,小民能侍奉三殿下左右,实乃三生有幸。”

韩渡犹自懵懂,太子眼里却似结了寒霜,他不动声色道:“贵妃有所不知,蔺遥虽在举试中失利,但胜在勤学苦读,自入崇文馆,每回旬考都是甲第,从韦学士到侍讲都对其赞不绝口。”

他瞥了一眼韩渡,微笑道:“连带着三郎也上进了不少。”皇帝对三儿子不怎么上心,不过听闻他愿意上进,总还是欣慰的。

韩渡这时也朦朦胧胧察觉到了什么,涨红了脸颊,目光不善地看向二皇子:“二兄,蔺遥的学问如何,你是一清二楚的。”

他这么大剌剌地点名,二皇子只得点点头:“蔺小郎的学问是极好的。”

亲儿子都承认了,贵妃也不好不依不饶,只能把侄子的那口气暂且憋回去。

皇帝看在眼里,着实有些无奈,他对于贵妃和东宫的龃龉心知肚明,只是他觉着贵妃没什么城府,不过是爱拈酸吃醋、耍小性子,听之任之也是无伤大雅,左右冯家一没出宰辅,二没有兵权,闹不出什么名堂。

皇帝又随口问了蔺知柔两句话,便道:“是个嘉儿,赏。”

立时便有身着绿罗衫、石榴裙的宫人捧着金盘上前来,盘子上放着一对饰卷草纹的银鎏金酒杯,蔺知柔有些遗憾,御赐的器物是不能拿出去变卖的,这对杯子虽然精巧,倒不如几段绢帛来得实在。

不过她面上不显,领赏谢恩,皇帝命人赐座,她再次拜谢,在末座坐定,顷刻后便有宫人奉上茶汤和菓子。

众人的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蔺知柔这才有机会将贵妃的全貌收于眼底。

能让三宫六院的皇帝独宠,贵妃的容色自然不一般,不久前才诞下小皇子,脸上却看不出一丝风霜和疲态。她生得弱骨丰肌,明明正坐着,却无端有种娇慵无力之感。

松松的抛家髻微微蓬起,如雾如云,两弯细长远山眉间贴着描金莲花翠钿,白皙饱满的鹅蛋脸淡扫檀粉,仿若春半桃花,生得最好的莫过于一双青白分明的杏眼,眼神中透出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别说是男子,连蔺知柔也被晃了一下眼。

蔺知柔不露声色地移开视线,扫了一眼阁中的凤子龙孙们,最近这些年贵妃几乎是椒房独宠,故此皇帝的子嗣不算多,淑妃所出的四皇子以下只有三位皇子,除了贵妃新近诞下的小皇子外,五、六两位皇子的生母都是冯贵妃仙居殿中的宫人,诞下皇子后只是封了个七品的御女,仍旧在仙居殿里安安分分待着。

皇帝膝下还有几位公主,除了四公主是贵妃所出,其余几位的生母位份不高,大公主已经出降,今日不在,先皇后所出的三公主早夭,今日在场的只有二公主和贵妃所出的四公主。此外还有一些宗室子弟和贵妃娘家的子侄。

蔺知柔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二皇子身上,他今日也要上场打毬,穿了一身宝蓝色的罨画打毬衣。

他生得很像贵妃,粉面朱唇俊俏非常,但脸部线条过于柔和,且肖似贵妃的杏眼不如母亲那般灵动,甚至有些呆滞。

而他身边的韩渡已然可见丰神俊朗的雏形,一双桃花眼不笑时颇有几分凌厉。单独看时还不觉得,这么一比,两人一个像把未开锋的宝剑,另一个……像根镶金嵌玉的棒槌。

这时,一阵轻轻的咳嗽声打断了蔺知柔的思绪,她循声望去,只见四皇子面色潮红,用帕子掩着嘴急促地轻咳,他久患气嗽,每到春日都要犯病,今年从杏花开时便在府中修养,已有将近一个月没去崇文馆上学。

贵妃皱了皱眉:“四郎这气嗽之病似又重了些。”

说罢对四公主招招手:“四娘,到阿娘这里来。”显是怕她和四皇子坐得近,过了病气。

四公主约莫七八岁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穿一身水红色的窄袖薄罗衫子,生得雪团似的,她的相貌大致随了皇帝,只有一双眼睛与母亲有八.九成相似。

她正埋头把玩一只小小的细木工鲁班盒,听见母亲唤她,“哎”了一声,从自己坐榻上站起身,却没有径直走到贵妃跟前,而是在韩渡面前停下来,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阿兄,这盒子阿颜打不开,你替我开好么?”

韩渡袖着手,面无表情地睨了那盒子一眼:“我也打不开,你去托二兄罢。”

贵妃看不过眼,略微扬声:“四娘,过来!”

四公主娇纵惯了,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嘟了嘟嘴,绕到韩渡身边牵他袖子:“二兄方才试过了,阿娘说这是玩物丧志,数你最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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