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陆煜的生母慧嫔在世的时候不过是个备受冷落的小嫔妃,但若论起气节来,恐怕阖宫的嫔妃都无一能够与其比肩。

承明二年,陛下年轻气盛,被先太师秦锡的女儿秦筝拒了婚,失意寥落之下,喝醉了酒,趁醉在资阳殿临幸了浣衣女聂氏。

这是陛下都不愿提及的往事。

聂氏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牵连废太子一事举家获罪,聂氏的小女儿聂清璇沦为宫中最低贱的一个浣衣女。

只因聂氏生了一双与秦筝极为相似的眼睛,便被醉酒后的陛下错认为秦筝,强行临幸了。

恩宠过后,陛下对聂氏不闻不问,仿佛全当没有这回事,而聂氏也一直按着没有说,直到她的肚子大了起来。

为着聂氏肚子里的孩子,陛下才不情不愿的封了聂氏一个极低的位份,将聂氏赐居在离他的宫殿最远的兰芷殿,且据当年的宫人说,陛下那段时间为了求娶秦筝,竟在朝堂之上立下了遣散后宫的誓言,是以一直到聂氏生产的时候,陛下都没有去看过她一眼。

陛下在陆煜满月的时候去了聂氏的宫里,那天正好是秦筝出嫁的日子。

她嫁给了礼部侍郎的儿子林政声,全京城的人都在说他们郎才女貌,极为登对,那日陛下喝得烂醉如泥,脚下没数,踉踉跄跄的便冲到聂氏床帏前,她正在哄陆煜睡觉。

小小的陆煜瞪大着双眼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的父亲,满脸的好奇。

聂氏见陛下酒醉不堪,忍者惧意挡在陆煜的摇篮前,陛下却轻轻推开她,抚摸着陆煜小小的脸颊,笑道:“他还没有名字?那便叫煜吧,愿他如火焰般明亮照耀,能够温暖人心。”

聂氏惴惴不安的接过这份恩赐,抬眼时陛下目光灼热,当晚陛下就在兰芷殿歇下了。

陛下的确很喜欢秦筝,甚至甘愿为她遣散后宫,但亦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罢了。

“秦筝?听说我母妃的眼睛与她很像。”墙上挂了一幅美人图,画上美人纤腰婀娜,云鬓及腰,弱质万千,却独独,缺了一双眼睛。

陆煜提笔想要画上那幅眼睛,却又中途停住了。

每次都是这样,当画到眼睛时,思绪便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在阻止自己似的。

可是秦筝早已随亡夫而去,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了他母妃的影子。

陛下拿他母妃当成秦筝的替身,可在陆煜眼中,秦筝又何尝不是他母妃的替身呢?只是可惜,秦筝死得比他母妃还要早得多。

承明三年,秦筝的夫家林氏因被牵连到废太子的旧案,被判全家流放,林政声病死在半道,被禁锢在深宫的秦筝听闻噩耗亦随夫而去,死状之惨烈,当时守门值班的侍卫们至今想起来还唏嘘不已。

而陛下,也永失所爱了。

承明六年,聂氏也抑郁而终。

陆煜将挂在墙上的美人图取下,他面前火盆中的火正熊熊燃烧,他将那画丢进去,面上无一丝波澜。

有些东西,注定是留不下来的。

火舌逐渐吞没画纸,陆煜才缓步从房内走出来。

许侍剑正在擦拭着他的宝剑。这几日三殿下被禁足,连带着他也有些无所事事的,每日不过趴在房梁上看着李冯恩又去了哪里。

顺带还看了看洛嗣源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陆煜负手而立,许侍剑将翘在回廊凳子上的脚撤下来,站得笔直道:“驸马爷这几日都没有出府,洛大人也无什么异常之处,还要继续盯么?”

陆煜眯了眯眼睛,思忖道:“公主府那边先不用盯了,若是有公主府的人来传消息,你让门房将她放进来便是,至于洛嗣源......则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府多日风平浪静,显然不像是李冯恩的做派。

先时他喝醉了酒还与知己琴香诉苦,说自己被迫娶了一房妻,只因妻子家大业大,他便处处掣肘,被全城的人都当做了吃软饭的,他现在痛苦不堪。

这样不满足现状,异想天开之人,断然会被外界引诱,可前些时候,那个引诱的人已然出现,李冯恩又怎会坐得住呢?

只怕皇姐已经有所行动了。

“阿姐她,做事总是出乎意料。”陆煜从来不敢小看他这个姐姐,他所有的一切,皆为阿姐所有,而阿姐......亦从来不是旁人的。

“公主殿下今日去了淑妃宫中。”

陆煜点了点头,一切在他意料之中,只是......皇姐还会像从前那样护着他吗?

渐至初夏,元京从无春秋两季,天气总是变幻得很快,正如早起还是有些凉意,中午便燥热得很。

陆晚晚脱下外衬,交到侍女手中,手上捏着帕子擦拭着额上细密的汗。

行过明轩居,拢月轻声问:“殿下要不要去瞧瞧三皇子,这几日想来三皇子过得并不好。宫内之人遍是拜高踩低的,三皇子本就没有亲生母妃护持,现在又惹了这样的大祸......他唯有您和淑妃娘娘这两个稍亲近的人,况且那日三皇子也是服了软的......”

陆晚晚却不为所动,拢烟也想顺着拢月的话说,可在触及陆晚晚冷若冰霜的面容和眼神之后又将口头的话缩了回去,改口劝拢月道:“拢月姐姐,咱们还是别惹公主生气了,殿下正烦着呢。”

陆晚晚的确正烦着,却不是为了陆煜的事。

若是她记得不错,今日便该是她第一次遇见洛嗣源的日子。

洛嗣源此刻应该就在城门外的杏花巷,陆晚晚前世从淑妃宫中出来时,因得了她的授意要去城外的寺庙为祈福,是以才在那里见到洛嗣源。

但今次陆晚晚却并没有选择今日就去。

*****

洛嗣源在宫中亦有眼线,原是个很小的暗棋,也贪生怕死的,自然不敢做什么大的勾当,但给点好处探听和汇报一下宫里贵人的行程,这些倒是无碍的。

那眼线在淑妃宫里当差,借着上茶水的功夫探听了一会淑妃和永嘉公主的对话,再将这话以鸟儿传信给洛嗣源。

洛嗣源派小厮守在宫门外等候那消息,而他本人就坐在离宫门一墙之隔的马车上。

马儿停了许久,大约是不耐烦了,小厮传的信应当不会有错,可他选择了进寺必经的那条道路,还专门在那条烟雨朦胧的杏花巷中等候着永嘉公主。

可一两个时辰过去了,却迟迟不见永嘉公主的车架。

洛嗣源坐在软垫上,手里还握着暖炉,现在是初夏,按理来说并不寒冷,可他自幼吃了不少的苦,官兵查抄府上时,是乳母将他按在水下足足半刻钟才免去他的灭顶之灾。

当年查抄洛家之人来势汹涌,见什么就砸什么,自然也是见什么人就砍什么人,可谓是血流漂橹,洛家的人为了保护母亲和他,几乎折损殆尽,他几近曲折,终于残存一条命下来。

虽说后来一一都翻了案,连带着林家也一同平反,林家的少夫人秦氏甚至被封了一品的诰命夫人,赐葬皇陵边上。

可这些......不过是迟来的殊荣。

斯人已逝,纵然富贵破天,荣誉等身,亦不过是笑谈罢了。

洛嗣源将手放置在暖炉之上一点,感受着手心的暖意蒸腾,同时目光晦暗,马车外的天光渐昏,巷子里的风吹动起来,将马车帘子带起飘扬,洛嗣源靠在马车垫上,闭上双眼,低声道:“走吧,不会来了。”

小厮驱车,喊了一声“驾”,马儿便迫不及待的,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

可是为什么不来呢?

洛嗣源知道永嘉公主是陛下最为宠爱的公主,陛下给予她的殊荣旁人拍马都难以追上,可却从未有人深思过,这背后的原因。

难道仅仅因为永嘉公主性子讨喜,是淑妃所出么?

可是淑妃,真的有众人所想象的那么受宠吗?

“公子,咱们回府吗?”洛府的人不叫他“大人”,而是叫他“公子”,因为这些人,都是家仆。

忠于主人,不事二主的,方为“家仆”。

马车内还熏着香,洛嗣源闭目养神,对赶车的小厮说了一个“嗯”字,便再一言不发。

只是杏花巷拥挤而狭长,路的尽头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宅子,洛嗣源在路过这座宅子时忽然睁开双眼,掀起车帘,定定的看着。

若是她还活着,应该是他的妻子了。

可是,她连出生都没有,她死于母亲的腹中,死的时候不过七个月大,便随着整座府邸烟消云散。

昔年的繁荣与盛景,而今瞧来不过都是土灰。

唯有......信念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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