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明

萧亦清彻夜难眠,满心担忧秦松,终于在辰时看见护卫们抬回了秦都尉。都督府里的铁骑本来就对刑部意见不小,他们可是陛下的亲信,每次出来调拨点人马刑部都搪塞得厉害,这回算是得到公报私仇的机会了,军棍抡圆了招呼起来,真就是棍棍见血,若不是高强武艺傍身,恐怕会落得残废。

萧亦真坐在刑部厢房的窗前发愣,风铃响动,他抬腿出门,看见担架抬着秦都尉进了卧房。贴身侍从走过来同四皇子说道,“李彦御医那里已经送过消息了,他一会儿就来看伤。”

萧亦清愁眉不展,掏出一袋银两交给侍从,“需要什么药材去买就是,秦松心思重,到时候御医来探伤记得把房里的护卫都叫出来。”

侍从点头应道,“奴才遵命。”而后退去房内伺候秦松。

萧亦清抬头看见亦真正发愣,他知道这一夜三哥也是辗转难眠,走过去说道,“我一会儿要进宫一趟。慕都督如果执意将昨夜的探监之事告诉父皇,我们只能去领罪了。”

萧亦真点头,心生愧疚,“四弟……都是我连累了你,倘若父皇追究,我会尽力禀明原委,罪过在我,与刑部无关。”

萧亦清刚出门就碰见李彦,他来得非常匆忙,连祭奠叶天的纸钱粘在衣角都没来得及摘下,背着医药箱同四皇子施礼,“臣拜见……”话还没有说完,萧亦清急着免礼,“李御医,我这就拜托了……”

“皇子放心。”李彦敲敲药箱,随后被护卫引进院内。萧亦清正要登上马车,却见二皇子的侍从赶来,“拜见四皇子,二皇子请您立刻去往仲阳宫。”

李彦进门看见三皇子在院内踱步,他想提醒皇子孟谦和赵括一会儿就来,没等跟皇子说上话,两位大人已经冲进来了。

三皇子看见两位大人满脸都是官司,猜到昨夜的事情已经走了风声。

孟谦和赵括来不及跟李彦打招呼,拉着亦真就往厢房走,风铃被推门而进的晨风再度拂响。赵括闻声抬头,无意询问这是什么物件,忍住满心焦灼将门锁好,然后才开口抱怨,“三皇子……你怎么敢轻易来刑部探监呢!”

“所以慕千扈已经跟陛下告状了……”亦真绝望地呢喃,“我做什么可以不连累四弟……”

“他没有告状。”孟谦说道。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彦。”

亦真松了一口气,“难怪。”

“我都告诉你了,不能得罪慕千扈啊!”赵括继续念叨,“慕千扈的铁骑可是陛下的亲信,那权力比刑部要大得多,你得罪他,就是对陛下示威!”

“真得不是我成心去得罪他。是他昨夜闯入刑部,带走了蒲斯年。”亦真想起慕千扈的狠辣,不知斯年会不会再遭酷刑,只觉天昏地暗一般无望。他从未有这般懊丧和自卑。在他还是孟镝的时候,尚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今踏入天家千般尊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的同窗落入深渊。离开南郡,是不是只能迎接一个失败而无奈的人生。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青砖。

赵括想起昨夜又给连公公孝敬不少银两,唉声叹气,“三皇子啊。你……”彻夜未眠,又贡献不少银子,赵括觉得心口疼,捂着胸前气喘吁吁。

亦真回过神来,伸手搭在赵括的胳膊上,“舅舅……你怎么了……”

“舅舅心疼啊……”赵括的积蓄本就不多,再这么下去,家底就要空了。不过连公公做生意倒是有信用,偷偷跟赵括透了内情。

“舅舅需要多休息。”他把出脉象,舅舅有些气短,心律不齐,应当好生休养。

“好外甥,你总这么出其不意,舅舅敢休息吗?”赵括缓过一口气。

“对不起。”亦真知道舅舅为自己操心太多,可他别无选择。

赵括伸手,“不用致歉,把你的腰牌拿过来!”

“这不行!”亦真断然拒绝。

“你还准备戴着腰牌惹下多少祸?”

“随你怎么说,我不能把腰牌给你!”亦真知道时间紧迫,说不准慕千扈什么时候就跟陛下告了状,他再想出来就难上加难了。不管怎么样,他要先完成蒲斯年的托付,将香囊交给灵儿,金笔就让苍林哥代送给古庸先生。

“我有急事,先走一步。”亦真抬腿要走。

孟谦和赵括怎么肯让路。赵括面色铁青,拦在门前,浓眉紧蹙,拔高了音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他终于按捺不住脾气,当即揭穿了亦真的心思,“你跟灵儿不可能!你要是不想害死他们一家,你赶紧老老实实回到皇宫!”

此话一出,厢房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朝阳终于借着清晨的云朵,折射出一道淡淡的光,窗前的风铃落下几处影子,覆盖少年惨白的脸颊。

孟谦也吓得心惊肉跳,他盯着赵括涨红的脸庞,仍旧不敢置信刚才那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赵括素来是个温柔谦恭之人,不论承受多大压力,总是能稳住心绪,豁达面对,方才那一通疾言厉色是谁也不曾见过的例外。

亦真星目泛红,他咬紧牙关,迎接舅舅锐利的目光,“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京都是南郡吗?你以为你还是孟镝吗?你知道铁骑的密探有多少吗?你以为你的一言一行逃得过别人的眼睛吗?”赵括知道此事不能再好言相劝,必须开宗明义,否则三皇子的篓子会越捅越大,到时候就不是打点些银两能解决的问题了。

萧亦真星目暗淡,瘫坐在椅子上,他知道舅舅这般厉声喊出的话不会有假。

“回去吧。”孟谦抚着亦真的肩膀,“人,终究是要认得自己的命。”

仲阳宫里,二皇子屏退了所有人,指着四弟发火,“你能不能不要再去招惹慕千扈了!我已经告诉你很多次了,他是父皇的亲信,他的一切行动都代表父皇的意愿,你每天和他作对,你是想告诉父皇你有二心吗?”

“我没有……可是云州的梅家确实被他所害……”

“你不要提梅家了!”萧亦柏怒吼一声。随后他走到四弟跟前,长舒一口气,缓释心情,“亦清,梅家已死。无论你给他翻案还是不翻,那梅如生也活不过来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父皇要是愿意让梅家继续做生意,他就不会派慕都督去云州!你想想慕都督什么时候是查案的人!啊?”

亦清听懂了二哥的提点,可他不能理解父皇为何这般行事,“可是梅家明理守法,名声卓越,为什么要让他们落得这般下场!”

“因为他们学不会奉送!”萧亦柏说道,“国舅爷早就对梅家深恶痛绝了,慕都督不去杀人,国舅爷接管云州也不会让梅家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不论如何,梅家没有私通外敌,不该死这么多人啊,况且梅家还有后人发配为奴,他们也不该一辈子翻不了身啊。”亦清泪湿眼眶,为了这桩案子他倾尽太多心血,到头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痛。

“你不要再纠结该与不该了,天下不该的事情多了,你管得过来吗?”萧亦柏说道,“吏制很快就要变动,你再不仔细着点,你刑部的人都保不住差!”

萧亦清心惊,扭头望着二哥。

“兄弟啊,你万不能只埋首于桩桩案件,而忘记抬头看看前路。父皇最在意的是御坤剑和杨生后人的下落。这任务可不止交给你们刑部,铁骑的密探见天都有奏报。你仔细想想,如果这两个差事是人家铁骑先你一步办成了,你刑部以后定要归属他们管理,你还能翻谁的案子?”萧亦柏针砭利弊。

“我知道了。”萧亦清一声叹息,他没有意愿去思考二哥分析的这些利害关系,只因他从无能力去昭告自己探得的真相,这种对空怅望的日子早已让他满心疲倦,自问做这个刑部主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可念起前任主事苏南临终所托,他不忍放弃,终于垂下头来,“对了二哥,昨夜的事情,慕千扈肯定会去跟父皇告状……”

“这你放心,我已经有安排了。”萧亦柏抚了一下四弟的肩膀,“昨夜慕千扈奉密令行事,他如果走了风声,他自己也难逃追究。而且,这次吏制变更,我已谏言把他的儿子慕业成提拔到云州做都尉,那昨夜的事情,他自会有分寸。”

“多谢二哥帮忙。”萧亦清施了一礼,尽管他不愿二哥以此为交易讨好慕千扈,可是自己闯了祸,二哥如此费心,让他愧疚感深重,不能再苛求什么。

“还有你以后给我离老三远一点。”萧亦柏不明白向来冷漠的四弟怎么就跟三皇子走得那么近,“那就是个惹祸精,回来几个月把慕都督和国舅爷全得罪了,现在朝中上下的臣子躲他跟躲瘟神一样。你可不能再跟他打交道了。”

“可他毕竟也是我们的兄弟啊。”萧亦清闻言心中难过,没料到二哥竟如此厌恶三哥。

“你我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他真正的兄弟是老五!老五都没那么愿意帮他,你凑什么热闹!”萧亦柏的分别心十分深重。他的母妃出身卑微,从不得武皇在意,就如同一件衣服一般被父皇遗弃。父皇对他和亦清的态度也因为母妃的身份而低人一等。太子自然是父皇最钟爱的嫡子,他们都不可与其比肩,可五皇子却也比他们兄弟二人更得父皇关切,从小就被带在身边教授骑射,讲演兵法,这是他和亦清从来不敢想的恩典。在这本就明确高低贵贱的天家中,萧亦柏深知子凭母贵的要义,无奈自己出身不好,品尝诸多孤独和冷落,一颗记恨的种子埋在心里生根发芽。除了四弟,在他眼里,其余皇子都不算作他的兄弟。而今父皇即将娶纳新的妃子,或许赵皇妃也将面临同样的冷落,可母妃的孤独却依旧不能消解,等新晋的皇妃再生下儿子,恐怕他和亦清在父皇心里更无地位。

“可太子也愿意诚心帮助他。他毕竟没有在皇宫长大,不比我们了解宫中事宜,总该为这兄弟之情有个帮扶吧。”萧亦清从不在乎父皇是否青睐,他只做好他认为对的事情。

“我们跟太子比得来吗?他是江山的继承人,自然要好生展现其宽宏仁义,我们不过都是父皇安排给太子的听命之臣,哪里管得了那么多闲事!”萧亦柏讲得越发郁闷,“太子是父皇的心肝,老三惹什么祸事也连累不到他身上。可我们就不一样了,你要是受了牵连,你让我给母妃如何交待。”

萧亦清虽应付点头,可萧亦柏看他还是没有把话听进心里。

“二哥,我刑部还有事,先回了。”

“等会儿。”萧亦柏喊住他,撩袍走上前提起一只礼盒,“今天是母妃生辰,你赶紧跟我去拜寿。”

“哦……”萧亦清永远都记不住这种事情,年年都是二哥派人提醒他。

“你一天到晚就是案子长案子短,从来没有心去看看母妃。”萧亦柏责备一句,“你可知她有多挂念你。”

萧亦清面颊泛红,心生愧疚,点头认错,“二哥教训得是。”

陛下从未在魏皇妃生辰的时候赏过任何恩赐。但萧亦柏的精进却是让朝堂上下都不敢忽视二皇子的影响,这时候便是母凭子贵,官员们纷纷送来一堆贺礼为魏皇妃祝寿。李彦送得最为妥帖,乃是一摞上好的入药燕窝,还附带一张方子,侍女按照御医的嘱咐熬了一碗补品,喝得魏皇妃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兄弟二人放下礼盒看见母妃的气色,暗自感谢李彦的周到体贴。魏皇妃看见儿子们前来,急着拉他们说说家常。她虽目不识丁,可心量却大得很,从不在意这些年的冷落。没有读过书的人或许不懂得那么多高级而复杂的道理,但宽广胸怀却不是满腹学识能够替代的长处。虽然嘴里说不出一句经纶大道,可魏皇妃却是个明理之人。她知道老二勤勉精进,官员送来这么多礼品都是因为亦柏的影响,可她也知道儿子心思深重,人想得太多就会劳累。魏皇妃拉着萧亦柏的手劝道,“朝中上下都称赞你,我儿勤奋,可也辛苦啊。”

萧亦柏罕见动容,他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道,“儿应该的。终有一天,儿要让母妃成为天下最为尊贵之人。”

魏皇妃摇头,“我的命已足够幸运,你们兄弟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可不敢贪心啊。”

萧亦柏点头,可心中却是泛起波澜。

她再看旁边的老四脸颊愈发清瘦,疼惜地抬手抚着,“儿啊,有些事拎不动就放放。”她总说老四生来悲悯,天生就是一副不高兴的心情,总怕他一个人消化孤独和悲伤,会闹出什么心病来。

萧亦清的眼睛与母亲最为相像,似琉璃一般晶莹,他轻轻摇头,“儿子知道,让母妃担心了。”

话分两头,李彦换了三盆水两卷纱布才给秦松处理好伤口,而后嘱咐侍从上药和换药的时间。秦都尉虽然扛着剧痛没有吭声,可毕竟皮开肉绽的苦楚非常人能忍,上药结束,人已晕厥。李彦给熬了一些参汤,告诉侍从喂下一碗,就能醒过来。

厢房里,三皇子觉得如泰山压顶,可心里还不认命。他知道,以后所有人都会阻拦他与灵儿相见,只剩他自己去对抗一切。

他无路可退,含着眼泪,掏出包裹,“昨夜斯年嘱托我将这里的香囊和金笔还给灵儿和古庸先生,这是他拼死护住的东西,我总不能食言吧。”

孟谦看了赵括一眼,冲着他微微点头,抬手拍了拍赵括的肩膀,意在安抚情绪,“你的承诺自然要履行,我随你一起去,送还之后,你尽快回宫。”

“好。”亦真开口答应,他起身走到孟谦身旁,不看舅舅的眼睛。

孟谦领着亦真出门,他回头看见赵括还站在院落里置气,摆摆手,示意赵括先行回府,他去护送三皇子。

李彦安顿好秦松,出得门来跟三皇子行礼,亦真小心问道,“秦松他……”

“伤势还好,就是皮肉之苦,没有伤及经络,不过是得忍上几天的痛了。”

“多谢李御医。”

“三皇子抬爱。”

孟谦与亦真离开后,李彦打量赵大人一番,阴郁的脸色难看得不行,他走上前小声劝道,“哎呀,舅舅就是要多替外甥操心嘛,这赵大人是出了名的温良恭让,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气性。我可提醒一句啊,气大伤身。”

赵括摇头苦笑,“岂止是伤身啊,他再这么闯祸,我就要短命了。”

“不至于……”李彦笑道,“你说这都是年方十五的孩子,眉清目秀,情窦初开,这不是人之常情嘛,你们总是一脸同仇敌忾的模样把人都吓到了!那天陆师哥也丧着脸,这都是干嘛啊!”

赵括闻言知道李彦也明白了实情,他更觉得忧心,“你说干嘛啊!寻常百姓家尚且有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他就要被陛下指婚了,这还见天偷着出来找人家,这不是给自己找祸嘛!”

“哎呀,你再多想想,他之所以这么割舍不下,不还是因为曾经在南郡朝夕相处嘛。这年少之人最是冲动善变,你让他多认识几个沉鱼落雁的美女,那说不定就改了心思了。”

赵括闻言摇头如拨浪鼓,“这不是荒唐嘛!”

“这有什么啊?太子也去过几次万花楼啊!那本来就是给达官显贵们消遣之所,有什么荒唐之说。”李彦说得轻描淡写,“你管得住他的人,你管不住他的心。他自己变了心,这事儿才能从根源处解决。”

赵括闻言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亦真一旦不对灵儿如此执着,也就云开雾散了。

“诶,李御医,我这个人啊从来对我夫人那是礼敬三分,所以这种地方我是去不得……”赵括笑道。

“明白。我是轻车熟路了,你就让我来安排吧。”李彦会意。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赵括还有一丝担心,“到时候我就守在门口。有什么事情,你随时出来找我。”

“放心吧。你守门口算什么事儿啊,一起进去热闹热闹……”

“算了,算了,不必热闹。我就守在门口。”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夜里,打道万花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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