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胆逆徒

长域差点死在洞府里。

他躺在冰床上,意识昏昏沉沉,只觉得心口痛如火烧,手掌传来一阵阵刺麻,浑身上下都像被碾碎一般。身边似乎有人来来往往,能听到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无法分辨。

似乎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哭……他们在说什么?又在哭什么?

思绪短暂回笼,长域心想——难道我已经死了。

不是吧,他复活才几天!

不对,他为什么会死?

仿佛戳破最后一层蒙面纸,长域的思绪顿时变得清晰、明快起来,感官在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痛得他几乎要蜷缩着无法呼吸——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轻触他的额头。

那手掌触感粗粝,动作却十分轻缓,几乎称得上珍惜,一下又一下,羽毛般扫过长域的眉眼,带起茸茸的痒。

好舒服。

长域只觉得上下一轻,仿佛洪水泄闸,浑身的疼痛与疲惫,都随着那轻柔的触摸,逐渐变淡、消失,最后竟有些飘飘欲仙,仿佛身处云端。

是谁……

长域迷迷蒙蒙地想着,脑海中走马灯般,划过无数张嬉笑怒骂的面庞,却无法确定。

好像,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人。

是谁?

额头上的手忽然抽走。

长域下意识眼皮微动,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又舍不得对方抽身离去,意识却被困在躯壳之中,动弹不得。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他还会不会回来?

纷杂思绪填满脑海,长域不由得有些焦急,偏偏躯体沉重得像一块石头,不论怎样驱使都毫无反应,急得他额头都要渗出汗来。

就在他拼尽全力,终于将眼皮掀开微微缝隙时,眼前却蓦地变暗,一道温热的呼吸带着草药味道靠近,令长域脑海中一片空白。

怎么回——

脖侧忽然贴上一股湿软,温凉轻颤。

“!!!”

长域大惊之下,只觉得浑身一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起来,居然是以魂魄状态离体而出,他急忙低头查看——

只见自己的躯体正躺在一张幽蓝冰床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本该睡得十分安详。

但此时,他却被一道黑色的身影笼住,两人头颈相叠,十分暧昧。而那登徒子的手,更是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像是防止他突然苏醒挣脱一般。

哪来的大胆狂徒!

长域气得魂魄发抖,他活了一千多年,只有他占别人便宜,没有被人如此轻薄过,还是以那种软弱无力的姿态。他只想一剑捅穿对方的脏手。

“师尊 。”

就在这时,长域耳畔响起一声微颤的嗓音,轻轻地念着,仿佛在心中酝酿了无数次:“师尊,我等了你好久……”

方停归。

居然是方停归?!

逆徒大胆,大胆逆徒!

松手,松嘴,快从他身上爬起来!

长域的魂魄飘在半空中,急得团团转,却是无可奈何。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方停归将面庞埋在自己脖颈间。

两人的躯体紧紧相依,鼻尖挨着耳垂,唇瓣贴着颈侧,简直是不堪入目,大大逾矩!

躯体的感觉传递到魂魄,颈侧呼吸触感温热,还有对方一口一个“师尊”,烧得长域简直无所适从,恨不得当场驾鹤西去。

早知道这样,他不如烂在洞府里。

糊涂啊。

他居然会苦熬十个时辰,耗尽心头精血,甚至折损百年修为,去救方停归这以下犯上的的逆徒,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

眼看方婷归将他抱得更紧,脑袋还轻轻蹭了蹭。

长域气得用力偏过头去。

不曾想,洞窟另一边的冰墙上,却清晰地映照出冰床上两人的身影,甚至能看到刚刚被挡住的细节——长域赫然发现,自己脖颈上,不易察觉的侧后方,竟躺着一道红痕。

“方停归你!”

长域简直要气炸了,他能容忍徒弟对自己产生执念,甚至是别样的情愫,只要对方安守本分,自己就当做不知道。

可是眼前的荒唐场面,却实实在在突破了长域的底线,他没想到,方停归这逆徒居然敢来真的!

“真是从前没有管教好你!”

长域撸起魂魄状态的衣袖,驱使微末灵力,试图给这逆徒一巴掌。

就在他即将呼出掌风时,耳侧却是一凉。

身上沾了什么东西?

长域一愣,动作停滞下来。

他望着方停归轻抖的背影杀手,忽然意识到,那是一滴沉默的泪。

长域几乎没见过方停归的眼泪。

方停归是个很省心的弟子,长域以前很少为他操心,也因此常常忽略他,把注意力放在其它爱哭爱闹、能说会笑的弟子身上。

唯一一次看见他的眼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年夜饭上。

那年严冬奇寒,年夜更是飞雪交加。

师徒五人住在青城山脚下的一处破旧院落里,冻得鼻尖通红,瑟瑟发抖,围坐在火炉前吃铁锅,却也是和谐笑闹,异常温馨。

长域抓了几只野鸡,炖成香喷喷的鸡汤,再用鸡汤涮青菜、煮小鱼丁,汤色浓郁鲜美,师徒五人埋头吃得十分香甜。

守岁时,长域照例洗净双手,捞出锅底炖烂的几只野鸡,给弟子们一人撕了一只鸡腿——先给小徒弟,接着是老三,老二,最后轮到懂事的大徒弟。

小徒弟年纪最小,平日里也最依赖师尊。

他接了鸡腿,就靠在长域背上叽叽咕咕地说话,引得老二、老三也凑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起宠来。

长域被他们逗得哈哈直笑,不知不觉间,已经许下了新年承诺。诸如“带小燕子去扬州玩一趟”“给阿月再制几杆仙品朱笔”“给阿追讲十个新故事”……

笑闹间,长域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连忙抬眼去找大徒弟。

只见少年孤零零地坐在炭火旁,手里捏着一节树枝,树皮已经被剥得七七八八。他用一双安静、沉稳的眼睛,隔着炭火望着师尊与师弟师妹们笑闹,抿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长域心底一酸。

他拂开小徒弟的手,拍拍二徒弟的肩膀,示意她安静下来,便轻声问:“阿停,还没问过你呢——又长了一岁,新的一年想要什么礼物?为师答应你,一定给你办到。”

方停归摇了摇头。

少年的肩膀已经比儿时宽厚许多,只是与青年相比,又未免单薄。他独自坐在对面,衣衫被寒风吹动,在那样的情景里,他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会显得孤独、可怜。

但他没有,他的语气依然平和淡然:“师尊,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想好好修炼,早日变得强大——等师尊改日有空,再指点指点我的剑法吧。”

长域又是一愣。

炭火“噼啪”炸响,才让他回过神来,还没给大徒弟发鸡腿呢。

他于是伸筷去捞,把盛着鸡腿的碗递过去时,还给少年塞了两颗糖球:“这个礼物不作数,我是你的师尊,本就该传道授业解惑,你多吃颗糖,再好好想一想。”

原本正在嬉闹的弟子们,察觉到师尊与大师兄之间的对话,也渐渐安静下来,在一旁默默听着。

只是,方停归蹙眉想了许久,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要的……”

长域闻言,心中的愧疚与心疼更是排山倒海,他俯身向前,伸臂轻拍少年肩膀:“阿停,你年纪还小,尚无世俗欲念,为师也很欣慰。只是人活着,总该有个念想,有个目标,否则便是虚度光阴,实在无趣。

“你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要知道,只要你有心追求,付出努力,就配得上世间的一切。”

方停归于是又低下头去,这次他想了更久,想到碗中鸡腿都冷透了,凝出一层油脂。

忽然,他抬起头来,眸中神光微动:“我从前一直想要父母长久陪伴,只是他们很忙,总是出门去耕地、采矿,否则便换不到粮食,只能饿肚子。我从前最想要吃饱饭,活下去,如今已经做到了,就想要更多更多,我想要家人——”

长域却忽然出声,温柔地打断了他的话:“阿停,你也可以换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已经达到了,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方停归蓦然一怔,竟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我……”

二徒弟张逃燕最会察言观色,也最机灵,连忙接声道:“师尊说得对呀,我们难道不是大师兄的家人吗?我们一起度过了五个新年,眼瞧就要迎来第六年,难道不是长久陪伴嘛?”

小徒弟陈墨追紧跟着接话:“师姐说得对!我把大师兄,三师兄看作自己亲哥,二师姐看作自己亲姐姐,把师尊看作我亲爹——呸,我本来就有爹,那把师尊看作是我后爹。”

“又乱说话,师尊哪能当你后爹。”

三徒弟凌恨月用朱笔敲小师弟的脑壳,语气沉稳,但是抬头看向方停归时,眸色中也染上一丝温情:“大师兄,我们都把你当做亲人。”

长域笑吟吟地问:“所以呢,你还有什么小心愿吗?再换一个不切实际一些的,最好是天马行空的,少年人就是要心高气傲,敢想敢做——”

话语戛然而止。

长域看到,方停归的眼角,竟毫无征兆地滑下一滴泪来。

所有人都愣了。

长域竟有些手足无措:“你先别急着感动,先吃颗糖呢。”

“我没事。”

少年方停归擦了擦眼角,又恢复了平淡沉稳的神色,他只说:“只是能与师尊和师弟师妹们一起过年,心里很开心。”

那年的年夜格外寒冷,格外漫长,也格外使人牵挂。

长域后来总想起那一天。

那天,他与几个徒弟聊了许多许多,听了许多故事,自己也讲了许多过往。

他和徒弟之间的距离,前所未有地拉近了,此后除非生死,再也没有疏远过。

长域把徒弟们当作自己真正的牵挂,真正的家人,后来才会义无反顾,一次次为徒弟们出生入死。

身为他们的师尊,他理应背负起管教之责。

此时,长域望着那胆大包天,欺师犯上的大徒弟,却怎么也狠不下心。

他理智上明白,自己应该狠狠训诫他一番,不能让徒弟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可是,他却听到方停归低声自语:“说好长久相伴,为何纷纷离我而去,留我孤寂一生?为什么?”

“凭什么我等你这么久,你还不醒来,我还能等你多久……”

他微红的眼眶,面色苍白,满眼都是痛苦和不甘,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神色中还有一丝茫然。

长域看得怔了怔,慢慢收回手。

方停归,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长域:不是,我那么懂事的一个乖徒弟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