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毕竟恩情总是空(2)

叶太医收拾药箱的手一抖,银针“哗啦”全都洒到了地上。他没有拾,而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殿下?”

年轻的穆王居高临下,神色淡薄,烛光落在他笔挺的眉骨上,将一双眸笼罩在阴影中。

“自戕了。”

他的声音冷漠至极,仿佛在谈论一桩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叶太医立刻撩起前襟跪了下去:“臣冒犯,请殿下恕罪!”

北野陵无所谓地移开眼。“平身吧。”

有什么冒犯。

不过是死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与他和离、没有半分关系的人。

叶太医不敢再多问,见北野玦已经睡着,便深深行礼:“殿下,小殿下情况已经稳定,臣就先告退了。”

北野陵没抬眼,应了一声:“今日多谢叶太医。”

“殿下折煞臣了。”

出了震云殿,晚风拂面,吹得叶太医周身一个激灵。

他这才发现,随侍为九殿下看诊这片刻,出的冷汗竟然将官服都浸透了。

小徒弟忙为他披上风氅,师徒二人慢悠悠走在漫长的甬道上。

“师父,穆王妃……”过了一会儿,小徒弟犹豫着开口,“薨了?”

叶太医叹气。“看来是。”

从煊赫一时的京城巨门,到如今家破人亡,沈氏的倾颓,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沈小将军入狱、沈阁老病故、沈大小姐自戕,现在仅剩的沈小小姐也不在了,沈家算是彻底覆灭。

“瞧着……王爷似乎也不是很伤心。”小徒弟不解道,“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水火不容。

三年前,谁也没有想到性子孤傲冷漠的穆王殿下,会甘愿放下二十万兵权,求娶沈四小姐。毕竟,当年北野陵的母妃琼贵妃被赐死时,沈枢身为北野陵的太傅,不仅未为之求情,还与北野陵一刀两断,见死不救。

果然,新婚夫妻的浓情蜜意只持续了不到两年。后来北野陵带兵北伐,军中却出现内鬼,王军险些一败涂地,北野陵的青梅竹马白凝霜战死沙场,北野陵自己也险些伤重不治。

而在他养伤期间,沈逢姝的兄长沈策却势如破竹,从五品武节将军,迅速爬到二品云中总兵的位置,吞并了北野陵手中大部分兵权。

这时,朝野上下才明白沈家当真是心思深沉,用了一出美人计,便不费吹灰之力重创穆王,扶起了自己的嫡子沈小将军。

紧接着,穆王妃推九皇子北野玦落水,谋害皇嗣,几乎证据凿凿。只是皇上和王爷看在沈阁老和沈小将军的面子上,才按下不发。

众所周知,九皇子是穆王北野陵的一母幼弟,掌上明珠。穆王妃要动他,就是触到了穆王殿下的逆鳞。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穆王妃时的光景,叶太医恍惚了一下。那天晚上,沈逢姝垂首跪在震云殿外,穆王殿下站在庭阶上,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她。

不断有太医在他身侧进进出出。他身后的内殿里,不时传出皇帝责骂宫人的声音。

“王爷,就是王妃推九殿下下水的,臣女看得千真万确!”

他的身边,白将军家的小女儿白姣姣抓着他的袖角,声泪俱下,“九殿下说他看见沈逢姝给您下药,沈逢姝争辩不过,就推殿下落水灭口!”

白姣姣说着哭了起来:“九殿下才八岁啊……”

“你诬陷我!”沈逢姝闻言,猛地抬起头,脸颊通红,声音颤抖,“明明是你下的药,还要杀九儿灭口!九儿都告诉我了!”

白姣姣吓得往北野陵身后缩,她求助地望向穆王,眼角泪痕闪烁:“王爷,您说句话……”

北野陵薄唇紧抿,死死盯着沈逢姝,仿佛想要看透她藏在外表下的所有心思。

“白小姐一直在皇后宫中。”终于,他语气沉沉开口,“怎么会有时间去下药?”

沈逢姝身子一震,望向北野陵的眼中皆是难以置信。她嘴唇颤了颤,最后道:“我真的没有做这些事,真的。殿下若是不信,等九儿醒来,殿下去问他。”

北野陵没说话,只是扫了她一眼,转身走进震云殿。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北野玦才慢慢转醒。他在北野陵的怀里,不哭不闹,只是那双漂亮的眸里没有了光,像黯淡的水晶。

“九儿,皇兄在这里。”北野陵抱着他,声音沙哑,“不怕,事情都过去了。”

他恍若未闻。

又唤了几声,那孩子却像任人摆布的瓷娃娃一般,木木地望着前方。

当年又不只是九殿下落水这么简单。

那天晚上,一封即将送往北疆的军书,也意外丢了。

到底是谁偷了情报,恐怕只有在书房的北野玦知道。但这件事情到最后,也没有查明真凶,从那之后,北野玦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如今,眼见九殿下着病情好转,即将水落石出,穆王妃却死了。

但这些都不能讲,叶太医瞪了小徒弟一眼,捋着胡子:“妄议主上,你长了几个脑袋?”

小徒弟悻悻地挠头:“徒儿知错了。”

……

北野陵在北野玦身边守了一夜。早晨北野玦醒来,看着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他才放下心,让乳母抱着出去用膳了。

安排好北野玦,他阖上眼,揉着刺痛的额角。

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北野陵,你什么时候回府?”

北野陵猛地睁开眼,眼底弥漫出危险的气息。

他环视四周,但四下空无一人。

北野陵慢慢放下手里的几本画册,边角已经卷起来,是他方才哄北野玦起身读的。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北野玦本应该开蒙了。

沈逢姝……

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白姣姣正焦心怎么处理偷到的兵符呢,你要是现在回去,说不定能抓个现行。”

北野陵眸光一冷,“谁在那?”

没人说话。

眉眼浮现出戾气,他沉下声音:“出来。”

还是没有动静。

他不耐烦地蹙起眉,起身一把抓起罗汉床上的佩刀。

这时,那声音又出现了,“我已经死了,你忘了吗?”她说,语气有点嘲讽,似乎又有点委屈,“我也知道王爷讨厌我,要不然尽快做场法事,把我超度了?”

北野陵想起来,沈逢姝的遗体还停在三法司。

他的手渐渐松开,并没有理会那个声音:“来人。”

亲卫很快就进来了:“王爷?”

“兵符的事情,有何进展?”

“隐狼军与刑部沿着那晚王妃……”亲卫话至一半,顿了顿,立刻改口,“……沈,沈氏走过的路线搜查了一遍,并无线索。”

“知道了。”他冷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查。”

兵符丢失是大事,后面有不少事都等着北野陵处理。他没有在宫中待太久,陪着北野玦用过早膳,便起身回府。

不愧是沈逢姝,死了都能让他不痛快。

回到王府,北野陵没有去书房,而是去了沈逢姝生前住的振归殿。

他们已经分居许久,北野陵甚至不清楚振归殿的位置,还是周管家带他过去的。

振归殿虽是正妃寝殿,却比白姣姣的芳华院还要偏僻清冷,连当值的婢女都没两个。

想起沈逢姝层层单衣的尸体,他蹙起眉。管家观察着北野陵的脸色,意识到不对劲,忙扬声喊道:

“一个个的人呢?大白天都偷懒去了?!”

没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的婢女从内殿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麂皮和旧弓,看样子方才是在擦弓。她是沈逢姝的贴身婢女,名叫瑶池,眼睛红肿着,睫毛还湿漉漉的。

见到北野陵,她一怔,旋即竟浮现出几分愤怒的神色。也没跪,干巴巴地福了福身:“王爷。”

“放肆!”管家厉声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瑶池讽刺地勾唇,“都被白小姐调走了。”

她望向管家,眼里满是讥诮:“您不知道?”

管家顿了顿:“我……”

他是真的不知道。

自从王妃失宠后,他对于振归殿事务,就不怎么上心了。

瑶池“呵”了一声:“贵人多忘事。”

“够了。”北野陵听得心烦,冷冷开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奴婢?”瑶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弓,笑了笑,“娘娘的离弦弓。”

管家额角一跳。他立刻偷瞄自家王爷的脸色,果不其然又阴沉几分。

北野陵盯着离弦弓看了一会儿,冷冷移开眼,“兵符失窃那日,你可记得都发生了什么?”

“王妃整整一天都待在振归殿。”瑶池抿了抿唇,“似乎哭过好几次,下午奴婢陪着娘娘去书房,送了一封和离书,再没出门。”

转天早上起来,北野陵收到兵符失窃的消息,从太行山连夜回京,却怎么也找不到沈逢姝。

他派人出府去找,第二天一早,却等来了她的死讯。

“知道了。”北野陵还是没什么表情,“她临失踪前几天,有什么异样吗?”

想起最后那几天,瑶池的眼圈又红了。

“娘娘经常掉眼泪,晚上会做噩梦……半夜睡不着,她总是和奴婢说想家。”

北野陵“嗯”了一声,淡淡移开眼。

想家?

那个破败的沈家,将她利用至死,有什么可想念的。

他没再多问。

离开振归殿,管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北野陵突然冷冷开口:“你好得很,自己去领罚。”

管家闻言,脚步一滞,险些跌倒。“是。”他咽了口唾沫,“奴才知错了。”

心里却纳罕,不过是伺候得懈怠了点,又是个不得宠的,人也已经死了,王爷怎么就揪着不放。

北野陵闭上眼,沈逢姝一身单衣的样子,就浮现在他眼前。

……

下午,白姣姣去了书房。

她已经听说了管家受罚的事情,因此上来行了个礼,就开始抹眼泪。

北野陵从奏折上抬起头,蹙眉问道:“哭什么?”

白姣姣忙用帕拭泪,抽抽搭搭道:“臣,臣女,今天下午收拾旧物,找到了姐姐留下的匕首,一时睹物思人……”她哽咽了一下,“当年,姐姐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离开臣女的……”

北野陵怔了怔,没有说话,转过头望着窗外树梢上的积雪出神。

“臣女知道,殿下也想念姐姐,便把匕首带来了。”白姣姣说着,身后的小宦官低头呈上来一个锦盒,“臣女不通武功,便将匕首斗胆献给殿下……若是姐姐知道她的匕首能保护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吧。”

北野陵垂眸望着锦盒中的匕首,已经有些旧了,刀柄缠着的荡刀布本是正红色,太多年尘封着,已经褪得发白。

他轻轻拿起匕首,拔出刀鞘。匕身接近手柄的位置,有人用金属刻了一个小山图案。经年累月的血留在刻痕里,线条微微发黑。

“你有心了。”北野陵归刀入鞘,“你姐姐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白姣姣心下一动,立刻答道:“三月二十六。”

“嗯。”北野陵低咳两声,“本王陪你一起去祭奠。”

白姣姣有点吃惊,语气犹豫,“殿下,您的身体……”

“无妨。”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难得露出些许惫态,“你姐姐虽是战死,到底是我的错。去年就没有去成,今年总是要看看。”

白姣姣的眼睛亮了。但她将激动隐藏得很好,垂着睫毛走上前,从身后宦官的托盘里端起一盏参汤,“臣女听闻王爷昨日身子不爽利,特意炖了盏补汤,王爷尝尝?”

北野陵扫了一眼,素白瓷盏里透明的汤,不见半分浮油。

“臣妾怕灶台的火候掌握不好,特意用红泥小炉炖的。”白姣姣在一旁轻声细语,“又用云腿吊着做汤底,煮了足足六个时辰。”

但北野陵盯着这盏清澈见底、下了十成十功夫的汤,总觉得缺点什么。

端到他面前的汤,本应该是杂七杂八盛一碗,有鸡肉有人参还有枸杞,油花亮晶晶。

还应该有一个小姑娘,把汤一搁,就大大咧咧坐到他的书案上:“炖了好久呢,你尝尝!”还要忿忿地补充道,“你可别信什么营养都在汤里,我和你说,科学研究都表明了,炖汤就得吃肉,光喝汤早晚得痛风。”

北野陵已经习惯了沈逢姝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词。

这时候,他就会笑着应下,然后把她藏到背后的手拉出来,细细抹一层烫伤膏。

“总是这么不小心。”北野陵低声道。

沈逢姝吐舌,指尖在他掌心,坏心眼儿地故意轻轻挠:“又被发现啦。”

“……殿下?殿下?”

见北野陵盯着汤出神,白姣姣心里有点没底,小心翼翼地出声,“可是这汤有什么不妥?”

“嗯?”

北野陵抬眼望向她,还有她一尘不染的纤纤玉指。

“汤很好。”他说。

她死了,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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