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6)

所有和北野陵打过交道的大臣都说,六殿下才雄心狠,极端锋锐,是这代皇子世子中,最有手腕和心思的。

北野陵的母妃去世很早,留下他与襁褓中的弟弟,在波诡云谲的深宫中挣扎。皇帝欣赏这个儿子,却不喜欢他,因为他的母亲是北疆的公主,北野陵的身上流淌着一半铁狼王的血液。

皇帝希望把北野陵培养成一把快刀,而不是一位明君。刀是没有意识的,他们能做的只有服从和斩杀,如此才能辅佐君主,做最乖顺的儿子。

于是他把北野玦从北野陵身边带走,交给皇后抚养,又让龙卫以训练死士的方法,把北野陵磨砺成了如今的模样。

只有孤儿才能做死士,因为那些训练的痛苦,父母的根本舍不得孩子去承受。北野陵坚持了一年又一年,只为了能在除夕夜参加宫宴,远远看一眼弟弟。

北野陵记得那是个雨夜,他听送饭的宫人私下议论,九皇子被五皇子推进湖里,高烧不退。于是他冒着被师父掌嘴的风险,悄悄去翊坤宫看了弟弟。

他看到自己的弟弟高烧不退,五皇子裹着狐裘坐在檐下,骂九皇子不过是没娘的野种,死了又能怎么样。

皇后就在旁边看着,漫不经心地侍弄那些牡丹,语气毫不在意,“北野陵是你父皇的狼,九皇子就是拴住他的链子。”

初秋的雨水很冷。

无尽的凉意往北野陵的骨缝里渗。

在这种拆骨错脉的刺痛中,十五岁的北野陵一颗心浇得冷透。

六年后他凯旋回京,已经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六皇子,而是战功赫赫、未加冠便受封“穆”字的亲王殿下。

在他的战功中,包括平定五皇子玉门关之乱。

五皇子起兵造反,是他口中的“野种”北野陵带兵,将他一箭从城墙射落。

那些大臣还说:“六皇子年纪轻轻,却戾气太重,阴鸷多疑,恐怕不得善终。”

……

沈逢姝坐在穆王府的供桌上,身边是她自己的牌位。

旧的牌位在沈家老宅就已经被北野陵烧掉了。可是随着她离开的日子越来越久,他又开始翻出她的遗物,似乎是想她了。

因此北野陵又命人做了一个新的牌位。没有写“穆王北野陵正妻沈氏之位”,而是按照未出嫁的闺女,留的“沈氏枢四女逢姝之位”。

沈逢姝撅了撅嘴。

和离之后真就一刀两断了,白眼狼。

但她不知道的是,北野比任何人都想让沈逢姝再做自己的正妃。他只是觉得,自己伤害她这么多次,她肯定已经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他已经不敢再奢求她属于自己。

“姝姝。”北野陵的声音传来,沙哑得吓人。“陪陪我,好吗。”

沈逢姝循声回头望去,吓了一跳。

北野陵比之前又憔悴不少。墨发虽然依旧一丝不苟地竖着,鬓边却依稀露出白发,在长生烛下刺痛的她的双眼。

他才二十六岁,妻子去世的这几个月,却已经老了十岁。

沈逢姝心软了。她答应了一声:“我在呢。”

北野陵抬起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姝……姝姝?”

他没有说完,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呀!”沈逢姝没想到他的肺疾已经这么严重,登时急得到他身边,手却在覆上他肩膀的一瞬间穿了过去。

她一怔。

对,我已经死了。

北野陵却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勾起来,像是一个淡淡的笑:“姝……姝姝,你在这里,对不对?”

“我不在。”沈逢姝闷闷道,“你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白姣姣没有给你焚雪草吗?”

北野陵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有多少焚雪草?”

沈逢姝一窒。

白姣姣告诉我的。

我跪在她面前时,她说,白凝霜一共留下了六株焚雪草。

她只愿意奉上两株。

后面的王爷再需要,就要我用王妃之位来换。

所以我写了和离书。

“我……”她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周身一凉,旋即坠入无边的幽冥之中。

耳畔是无尽的尖啸,比北风还刺骨的阴气迅速渗入骨髓。

沈逢姝蹙起眉。她并不害怕,只是想起方才北野陵憔悴的样子,自己突然又消失了,他会担心吧?

正想着,身后忽然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姝姝。”

沈逢姝闻声回头。高挑漂亮的少女迎面走来,一袭温婉的织金水纹压脚月华裙,眉眼与沈逢姝七分相似,却更有一番成熟韵味。

沈逢姝眼睛一亮:“大姊!”

沈遇菡。

确切说,是早已吞金自戕的沈遇菡。

……

沈家四子,沈逢姝与沈遇菡还有哥哥沈策关系最为亲密。

平时沈逢姝闯祸,永远都是沈遇菡将她护在身后。当年她和北野陵的婚事,沈府上上下下没人同意,沈枢一怒之下关了沈逢姝的禁闭。

沈逢姝也是硬骨头,当机立断就开始绝食。

是沈遇菡,半夜冒雨,悄悄去给她送吃的。平日温柔乖顺的大姐,却在那夜执起沈逢姝的手,坚定道:“姝姝,你放胆去做,阿姊在身后护着你。”

沈逢姝看着姐姐红肿的脸颊,昨夜沈遇菡为她求情,被盛怒之下的父亲扇了耳光。

沈逢姝声音有点哽咽:“好。”

再后来,她跟北野陵生闷气,半夜孤身一人跑去定国公府。是沈遇菡提着灯,为她打开门,笑道,“炉子上热着你爱吃的牛乳燕窝了,快进来。”

等北野陵冷着一张俊脸来定国公府接人,也是沈遇菡,笑着催促夫君荣漠,“世子爷,快去教教你的好兄弟,到底该怎么哄自家夫人,下次再把我妹妹惹哭,可没这么好运气了!”

可到最后,沈遇菡却比沈逢姝先走一步。

她亲手杀了谋逆未遂的荣漠,随后被定国公逼着,吞金自戕。大姊是多么温柔的人,她连虫豸的性命都不舍得伤害,却用刀捅穿了夫君的心脏。

临死前,她留下一句话,“我首先是沈家的女儿,才是定国公府的媳妇……沈家不出叛臣。”

沈逢姝听到沈遇菡死讯那天,京城落下了第一场雪。那张信纸被汗水和泪水浸透了,泥一般融化在沈逢姝的手心。

她的手边,是另一封信。

说逆臣沈策勾结北疆未遂,今日被隐狼军押送回京,已经关押进刑狱。

京中有传闻,说宁可进刑部的诏狱,也不要落入穆王的隐狼军手里。进了诏狱,十道大刑走下来,无非就是一死。

但隐狼军的手腕,会让人比生不如死还痛苦百倍。

沈逢姝不懂。那个为了逗她开心,会跑遍帝都所有糖普买蜜饯的阿兄,那个临行前写好遗书,说文死谏武死战的沈小将军,怎么会勾结外敌叛国?

可是她的夫君,北野陵,却不相信。

夫妻三年,沈逢姝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曾经她以为沈府是她的家,如今沈遇菡自戕,沈枢病故,沈策下狱,一家四口阴阳两隔。

曾经她也以为王府是她的家,可如今北野陵远征不还,她明明是正妃,却连婢女都能上来踩一脚。

曾经海誓山盟的夫君,如今恨她入骨,甚至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复存在。

无数隐狼军潜在暗处,说是保护,确实在监视。他们认定她偷了北野陵的兵符,沈逢姝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自证清白,但是所有的路都被北野陵堵死。

她没有路可以走了。

也没有家可以回。

那就去高处吧,去帝都最高的地方,做一颗自由的星星。

……

见到沈遇菡,沈逢姝有点吃惊,“阿姊,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遇菡走上前迎过来 ,握住妹妹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的哀伤,“因为我们死了,姝姝。”

沈逢姝一怔。

是啊,她死了。

“阿姊,我们这是在哪?”沈逢姝环视四周,“为什么这么冷?”

“这是彼岸,姝姝。”沈遇菡望着自己的妹妹,她还这样年轻,却也坠入到这无尽的幽冥之中。“你知道吗?我方才看到了阿策。”

“哥哥?”沈逢姝的笑意一僵,“哥哥……已经不在了?”

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一直以为死后做了鬼是不会流泪的,可如今大滴大滴的泪珠落到手背上,冷极了。

她的哥哥,最耀眼的骠骑将军,还那样年轻,正是青林翠木高山巅。却永远停在了最好的年纪。

沈遇菡抬手将妹妹的泪水抹去。

“没有办法……”说起弟弟沈策,沈遇菡只觉得心如刀割,“皇后和太子把所有罪证都推到他身上……他不想连累沈府,认罪后自戕了。”

沈逢姝只觉得五雷轰顶,旋即眼泪像断了线一般不住落下,“怎么会这样?王爷不是在查吗?”

沈遇菡苦笑:“查出真相又如何?六殿下权力再大,能扳倒皇后?”

沈逢姝终于明白,为什么今天看到的北野陵,比之前憔悴了那么多。

沈策死了,他也很难受吧?

想起弟弟最后的光景,沈遇菡阖上眼:“临走前,阿策说,北野陵愿意接手查他的案子,这是一直记着当年的情分,他们少时兄弟一场,也不算白来。我们沈家亲手毁了北野陵的一生,这些恩怨早已算不明白,如今赔上四条性命,就算悉数还清了。”

沈遇菡还记得那夜暴雪,北野陵跪在沈府门口,积雪几乎要将他的肩膀压塌。

内厅里,沈策也跪着,后背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你要父君救北野陵,救他母亲琼贵妃。”沈阁老的声音沙哑,仿佛一夜苍老了五十岁,“可琼贵妃时通敌叛国的罪!谁来救沈家?”

血在沈策和北野陵的身下蔓延开来,灼灼刺目,恍惚竟已过了半生。

沈遇菡笑着把眼泪擦掉。“好啦,姝姝,我一直在等你。”

她说着,朝妹妹伸出手,“走吧,我们去找父君和阿策。”

沈逢姝稍迟疑一下,“可是……”

可是,我还没有和阿陵说再见。

很多事情,随着死亡,便也就一笔勾销了。

这些年来,沈家与穆王纠缠不清,从沈枢弹劾逼死琼贵妃、北野陵自甘释兵权求娶沈逢姝、沈逢姝千里奔驰援军、沈策夜袭王军驻地、北野陵身受重伤,再到后面沈逢姝受的种种委屈,如今在生与死面前,也不过如此了。

人已经死了,就再也没有如果,再也没有以后。

她在这世界这短短的一生,爱过也恨过,北野陵是那么浓墨重彩的一笔,理应画个完满的句号。

从此,便再不相干。

似是看出妹妹的心思,沈遇菡笑了一下,向抓起她的手,“我陪你去,再看他一眼。”

沈逢姝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事情特别多,我自己状态也不好,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心态。还是那句话,这本书是我的第一本书,肯定会有很多不足,但我一定不会放弃它。

还是希望大家友善交流,聚在这里都是缘分,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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