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逢姝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她下意识要去找北野陵，他已经拎起那把龙脊似的链刃，无声走到门后。

“官老爷，错不了，就是这！”门外头传来小二谄媚的声音，“画上那位小姐，一直住在这呢，已经一个月有余……”

“怎么没人来开门？”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一把清亮优容的嗓子，倒像是京城里来的贵公子。沈逢姝尚摸不到头绪，北野陵却骤然捏紧了链刃。

小二忙解释，“今晨不见二位出来……”

那个贵公子干脆地打断道：“那就破门。”

“哎，哎，是……哎哟！六爷！”

北野陵已经直接推开了门。门外站着店小二，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俊美青年，姿容绰约，像是一株亭亭的玉树。他一袭月白织金佛头过肩改机，云纹翡翠抹额，样貌极好，又生了双玲珑而多情的丹凤眼。

虽然手里拿着一把白玉骨的绢扇，但青年身上却半分书卷气也无，相反，总有杀机和戾气，在漫不经心的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

看到北野陵，他怔了一下，旋即毫不犹豫地甩开折扇，六枚薄如蝉翼的飞刀立刻划破空气，直取北野陵的面门！

小二甚至来不及惊叫出声，北野陵已经利落抬起链刃，一挡一送，飞刀蜂鸣着在陨铁链刃上撞出火花，紧接着被打回年轻人那边。

年轻人随手一拨，飞刀悉数被钉进一旁的柱子中，直直入木八分，只留一小截闪着寒芒的钢刃。

“北野陵！”年轻人揉着被震麻的虎口，怒道，“你怎么在这！”

北野陵的神色仍是淡淡的，他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本王倒还想问，沈小将军怎么在这。”

“我来找我妹妹！”沈策不耐烦道，“你不好好在江宁府处理‘那件事’，来杭州做什么？”

北野陵没说话。他盯着沈策看了一会儿，才道：“你妹妹叫什么？”

“你管我妹妹叫什么！”沈策怒了，沈家与穆王在朝堂势不两立，他私下自然不愿意给北野陵好脸，尤其是在找人找到一半被拦住的时候，“我倒要问，我来找我妹妹，怎么还能找到你头上？”

他话音方落，北野陵身后传来一把甜而微沙的嗓子：“阿陵，怎么——”

“老四！”沈策看到沈逢姝，眼睛一亮，顾不得拦在门口的宿敌，就要往往屋里去，“老四！你怎么在这？哥要担心死了！”

沈逢姝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门口一动不动的北野陵，“阿陵，这……”

北野陵慢慢回过头。他看着沈逢姝，眼中是许多她读不懂的情绪，“姝姝，你哥哥来接你了。”

“哥哥？”沈逢姝不解道，“我还有哥哥？阿陵，不是说好，今天就要动身，去云中郡吗？”

沈策一听就怒了，恨不能冲上来揪北野陵的衣领给他一拳。他也确实这么干了，只是在抬手挥拳的时候被北野陵一把攥住，“北野陵，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

“她失忆了。”北野陵冷冷道。“郎中说是磕到了头，待过几个月淤血化去就好。”

显然沈策对这个说法半信半疑。他看看沈逢姝，又看看北野陵，“我凭什么相信你？”

“随你。”北野陵冷淡道，“本王还想问你，她为什么会逃家？”

“你——”沈策窒了一下，对上沈逢姝好奇的目光，才放软了声音，“姝姝，是父君非要把你许给太子的！哥知道你不愿意，千里迢迢从南京赶回来，结果你就跑了！姝姝，你跟哥回家，好不好？大姊和父君都要担心坏了，你跟哥回去，哥替你说情，你不愿意嫁给太子，我们就换别人，好不好？”

同自家妹妹说话时，沈小将军全然没了方才的狠戾劲儿，反而可怜巴巴，像是没人要的狼崽子。

北野陵沉默了一下，才道：“……她许给了太子？”

沈策含混地哼了哼，显然对这门婚事也不满意。

“我不想嫁给太子。”这时候，沈逢姝才怯怯开口，“我想嫁给阿陵。”看到北野陵握到发白的指节，她有些心疼，想要上前牵起他的手，却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她怔了一下，愕然抬起头，北野陵却淡淡别开脸。

沈策看见了，干脆上前将沈逢姝揽进怀里，狠狠瞪了北野陵一眼。“姝姝，”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妹妹，“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逢姝以为沈策是介怀北野陵曾经当过杀手，忙道：“可是他答应我了，以后就不做那些事了，我们去草原，养好多小羊羔儿，追着河水和南风迁徙……”

“北野陵！”沈策怒了，“你觉得骗我妹妹很好玩吗！你在朝中这些年，累累血债，百万雄兵，你真的舍得吗？姝姝，”

他指着北野陵，“他是大武帝国的皇六子庄穆亲王，是北疆铁狼王的外孙，手里有四十万铁浮屠，你觉得他真的能带你去草原吗！”

沈逢姝怔了一下，“阿陵？”

北野陵深深看了她一眼。有后悔，有恨意，还有疲惫。

沈逢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她垂下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好，那我回家。”

眼泪滴在她的前襟，晕开一片水渍。

走到门口，与北野陵擦肩而过时，沈逢姝突然低声问道：“你是介怀我的身份吗？”

她抬起头，脸上妆泪阑干，胸口剧烈地着，“怕我留在你身边，会做沈……父亲的细作监视你？”

北野陵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沈逢姝身为沈枢的女儿，太子的的未婚妻，自己没办法给她一个比国母更好的未来。

见北野陵不说话，沈逢姝勉强一笑，“原是这样。”

她后退两步，像觐见亲王那样垂头屈膝，行了宫礼：“殿下，臣女告退了。”

北野陵看得分明，她转身时，悄悄抬袖擦了一把眼泪。

北野陵垂下眼。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上前拉住即将就要离开的女孩，把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侯服琼浆，众星拱月，森严戒备，插翅难逃。

让她只属于他。

但最后，北野陵只是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有做。

……

梦境中的光芒耀目起来，再睁开眼，北野陵一身猎装，正与几位皇子并辔而行。

三年前，沈逢姝回家后不久，便是秋猎，皇子伴驾。皇上钦点了内阁几位权臣可以带家眷，所有人都知道，说是君臣一体，实则是要为几位适龄的皇子挑选王妃。

其中，战功赫赫的穆王北野陵尤为抢手，一路上不断有大臣过来聊天，说是闲聊，话里话外都是在打探他的心思。

北野陵漫不经心地敷衍，目光却下意识移到不远处，沈逢姝的身上。几个月没见，她瘦了不少，肉乎乎的下巴变尖，褪去几分幼态，更能看出优越的骨相。

不同于其他慢悠悠的贵女，沈逢姝是真的准备围猎。她手里握着长弓，箭筒背在身后，马鞭插在金丝鞍的一侧。察觉到北野陵的目光，她狠狠瞪他，旋即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他下意识失笑。

“殿下是想去猎鹿？”见北野陵一直往那边看，内阁次辅忙道，“这个季节，雄鹿发情，恐怕不适合……殿下？”

北野陵神色一变，已经头也不回地向鹿林奔驰而去。

森林深处传来呦呦鹿鸣，还有沈逢姝混乱的马蹄声。北野陵听到声音，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马鞭雨点般落下，战马长嘶，带着他斩棘而奔。

过了一会儿，树影渐稀，隐约可见人影，她的马已经摇摇欲坠。周围是七八匹坚角锋利的雄鹿，正不耐烦地用前蹄挖着地面。

“姝姝！”北野陵毫不犹豫，一把甩开链刃，向为首的雄鹿刺去。

沈逢姝闻声，猛地回过头，“阿陵？”

拖倒那匹雄鹿，他突破重围，杀进沈逢姝身边。

“你，你，你进来干什么！”沈逢姝又惊又怒，“会死人的！”

“我若不来，你就真的死了。”他说着，一把将沈逢姝拉到自己的马背上，“抓好。”

链刃咬合，发出龙鳞摩擦般的声响，与此同时，雄鹿已经又一次围了上来。

“小心！”沈逢姝喊道，她利落地转身，弯弓搭箭，只听一声蜂鸣，正中雄鹿的双目。

这是这样一来，她就与北野陵面对面了。

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她才意识到不对，脸立刻烫得像烧起来一样。北野陵也怔住，他咳了一声，尴尬地转移话题，“弓术很厉害。”

沈逢姝撅了撅嘴：“要你说……小心！”

又有雄鹿追了上来，来不及拔箭，她抄起手中的弓狠狠投去。与此同时，北野陵在马腹用力一踢，战马吃痛，离弦的箭一般载着两人狂奔而去。

此时天色渐晚，深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前方树影婆娑，迎面而来如同无数只鬼手。

沈逢姝下意识往身后温热的怀抱里缩了缩。

“不怕。”北野陵抖开风氅，将她裹在里面，“闭上眼，很快就出去了。”

熟悉的龙涎香气立刻将她笼罩，沈逢姝紧紧贴在北野陵胸口，甚至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太近了，近得沈逢姝浑身不自在。她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我，我的弓丢了，你赔我。”

年轻的亲王低声笑起来，“好。”

这时远处又传来雄鹿暴怒的呦叫，沈逢姝吓了一跳，又抱紧他的腰身，不说话了。不知过了多久，颠簸渐缓，北野陵把他抱下马。

他低咳一声，“姝姝，我们出来了。”

沈逢姝抬起头，远处的灯火勾勒出他深邃英气的轮廓，面颊上还有几道被树枝刮破的血痕。

他垂眼看着她，睫毛纤长浓密得不像话，全然不像是平常冷戾的穆王，而只是二十上下的寻常少年郎。

“你，你。你的脸破了。”沈逢姝脸热热的，她抿了抿唇，低声道，“对不起。”

不待北野陵再说话，她就红着脸，拉起他往王帐跑去，“我们去找御医。”

北野陵站着没动，望着她笑起来，“还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