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山

“哎呦!”

那石虎臣一下子撞上周葛,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小结巴,你敢拦我!”石虎臣立刻爬起来,神情恐怖,像是要吃人。

“祭酒说了,你不能出去。”他这会儿倒是不结巴了。

“闪开!”石虎臣把人往地上一掼,就要离开。

裴俦已经闪身而至,一伸手捏住了他胳膊。

他笑得十分和气,道:“石公子,还是听谢祭酒的话,不要惹事哦。”

石虎臣使劲挣了挣,那抓住他的手纹丝不动。

他大吼道:“干卿何事!”

裴俦笑意愈深,道:“不巧,您要为之请命的裴俦裴首辅,正是先表叔。”

石虎臣这才把目光转到他脸上,愣住了。

“让小裴大人见笑了,”谢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无声地堵住了路,又冲石虎臣道:“我一个瘸子是拦不住你的,你要是想过去,请便吧。”

石虎臣气势一下子弱了下去,少顷,又狠狠瞪了一眼周葛,愤愤道:“都怪你!要不是你半夜跑去后山!祭酒怎会为找你摔断了腿!”

裴俦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谢铭喝道:“石虎臣!”

“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软弱模样!做戏给谁看呢?自裴首辅推行政令,寒门子弟亦能凭真才实学入国子监,大家同为天子门生,同吃同住,我们可曾有半点瞧不起他!”

“可他呢?一年多以来大大小小惹了多少事!哪一回不是祭酒给他收拾的烂摊子?这种废物留着做什么!”

“啪。”

辩文馆内顿时静得可怕。

裴俦盯着石虎臣被打偏过去的侧脸,也有些怔愣。

谢铭一巴掌下去,自己先红了眼眶。

他努力稳住声音,道:“竖子……咆哮辩文馆,罚抄录礼则三百遍,关静室七日。”

半晌,石虎臣脸埋在阴影里,无声地笑笑,双手举到身前,恭恭敬敬行了礼,跟着掌罚的助教离开了。

谢铭再维持不住什么师长威严,颓然倒下去,眼看就要坐在地上,梅映宵和周葛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又把人扶回座上。

众学子一拥而上。

谢铭神色颓败,周围人说的话他充耳不闻,只低头望着发抖的右手,怔怔不言。

裴俦见状,望向张衡水,见对方点了点头,他便挤了上去,附在谢铭耳边说道:“祭酒不妨让我试试,说不定能劝石公子回心转意呢。”

谢铭瞧了他一眼,伸手示意最近的一个助教过来,耳语几句,裴俦便跟着那助教去了。

静室陈设十分简单,一副桌椅,一张硬榻。

石虎臣挨了一巴掌,心中有气,裴俦走进静室时,他正在榻上坐着,只拿一个背影对着裴俦,一声不吭。

“石公子好啊。”

石虎臣充耳不闻。

裴俦状似好奇地打量起四周来,惊叹道:“这静室可比关我那会儿环境好多了啊!”

石虎臣微微侧目。

“你也被关过?”

“关过!”裴俦将那椅子一把拖至榻边,神情夸张,道:“我那会儿犯的事不比你少!我的老师你认识的,喏,现在的尚书大人,尚书大人看起来脾气好,那时候可罚我抄了不少书呢!”

此时正在与谢铭议事的张衡水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谢铭见状,让一旁的助教再添了些炭,又将炉上煨热的茶斟了一盏,呈给张衡水。

石家家大业大,自然对礼部郎中这种小官没多少敬畏之心。

石虎臣哼了一声,道:“你一个微末学子,能犯什么事?”

谁都知道裴小山不过一七品地方官之子,长到十三岁时父母皆亡,在亲戚屋檐下过上几年后,是张衡水去地方上办差,将人捡了回来,授以诗书,后来才考进的国子监。

且那时的张衡水也不过一从四品司业,算不上多大的后台,无家世无背景无人脉,裴小山哪儿敢去招惹别人?

“你是不是在想,我无权无势,能惹出什么麻烦事?”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就能在老师的庇护下平安入仕,从此平步青云?”

石虎臣用眼神回答了他:难道不是?

裴俦笑了,他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道:“不是这样的。”

石虎臣听出他话中的颓然之意,终于转过身来,坐正了认真听着。

“我那时不过一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入了这人杰汇聚的国子监,才知从前学的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于经略策论上更是一窍不通,连续两年莅试,都为学子中最末者。”

“彼时国子监还不似现在这般,世家与寒门的壁垒还未被打破。我是光明正大考进的国子监,但依旧不少人在背地里传我是凭着老师的关系被硬塞进来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后来这群人甚至口不择言到了我老师眼前。”

“旁人可以辱我,但绝不可辱我师。那日从老师处出来,我便找到那群人打了一架。”说到此处裴俦笑出了声,道:“现在想来哪是什么打架,分明是我被他们揍!”

石虎臣狠狠道:“我要是在场,绝对把他们全揍趴下。”

裴俦哈哈大笑,又继续道:“自那次后,这群望族子弟们隔三差五就给我找麻烦。有一年陛下莅临国子监,他们使计谋让我在御前出丑,幸得先首辅求情,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我在下大雪的时候掉进过湖里,在比赛射艺之时被当作过活箭靶,更有一次他们强行拖着我溜进刑部大狱,我被那些刑具吓得拔腿就要跑,他们却哈哈大笑,拿了块烙铁往我身上烙,我背上现在都还有块好不了的疤痕,会跟我一辈子。”

这已经不是恶毒可以形容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石虎臣望着裴俦脸上带笑,觉得喉间有些发紧。

“石公子,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于我。”裴俦坐正了,注视着他眼睛,道:“今日的周葛便是往日的我,你扪心自问,倘若和周葛易地而处,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吗?”

“那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孩子,若不是麻烦主动找上他,他为何要给谢祭酒找罪受?”

“我、他、他们没……”

“你没看到他们欺负周葛,因为在你和梅映宵眼皮子底下没人敢造次,你看不见的时候呢?”

石虎臣不说话了。

“咱们再说回先首辅。”

见裴俦收起了那副散漫之色,神情肃穆,石虎臣顿时正了神色。

“我近来常在大理寺走动,大理寺卿漆舆你认识吧?今日你在辩文馆说的我都听见了,那些证据我也都见过,确实不足以将谁定罪,光凭着这些,可不能妄断一人生死。且那漆舆是个不畏强权的性子,拿人只看证据,没有根据的事从来不做。”

未等石虎臣反驳,裴俦又道:“我知你们不忿裴首辅一朝惨死,想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劳你细想一下,裴首辅一辈子兢兢业业,求的是什么呢?他求的是中兴大渊,山河安宁,而不是囿于一党一派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裴首辅已然仙去,你们这些学子才是大渊的未来,你们要做的难道不是继承他的遗志,文心治世,辅佐圣上稳固朝纲吗?”

“再者,与你一同的也有不少寒门学子吧?你和那些世家子弟们自然不怕,若是真闹到了御前,可再没一个裴首辅出来给他们求情了,这些寒门的命就不是命吗?”

“我,我不是想让他们去送死,我不是……”石虎臣被他说得低下了脑袋,抱头低吟。

裴俦一番劝诫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石虎臣忙着哀痛,也没多想他话中的漏洞。

“我话已至此,您自个儿想想吧。好好抄书,我先告辞了。”

那日之后,裴俦偶从张衡水口中得知国子监近况,都是连声称好,石梅二人不再势同水火,也不再提宫门请愿之事。

那周氏小子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唯唯诺诺,张衡水有次见他与石虎臣在一处,似乎是石虎臣将殴打他的人教训一通之后,又揪着周葛的耳朵,不耐烦地说着怂什么下次直接上。

张衡水心下大慰,并好奇问他那日究竟同石虎臣说了什么,裴俦但笑不语。

邯京的雪越下越大,冻得人缩手缩脚,裴俦习惯性穿了好几层中袜,脚踝处还用特制的羊绒护了起来。

他前世双脚脚踝处受过伤,每逢寒冬腊月总刺骨地疼,重生后倒是不疼了,这习惯却改不了了。

十月十五这日,正是下元节,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旸谷帝君解厄之辰,俗谓是日,水官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厄。

下元节前后,道观连做几日法会,民间则祭祀亡灵,并祈求下元水官排忧解难。大渊自前朝开始,就有是日禁屠及延缓死刑执行日期的规定。

且近年来景丰帝愈发沉迷求仙问道,今年的下元节,广邀各地观主,更将城东皇极观的观主请至宫中,大肆庆祝,礼部负责仪制排场,又开始忙碌起来,裴俦职责所在,有公事需要去户部找人交接。

他近日运气似乎不太好,刚进户部大门便碰上了寇衍。

裴俦心中叫苦连天,面上却没显露一分,行了个礼,道:“见过寇大人。”

寇衍盯着他瞧了好一阵,才问道:“小裴大人那日为何称我表字?我们从前见过吗?”

裴俦后脑勺在冒汗。

其他人他都可以蒙混过去,只这寇仲文,他前世的死党兼下属,他的一言一行这人再熟悉不过,稍不注意便会露馅,是以他都会挑寇衍不在的时候才敢来户部。

那一日,是他太得意忘形了,脱身在望,内心大喜便松懈不少,恍一眼见到寇衍,还以为一切尚在昨日。

裴俦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冷静,然后装出十分惊讶的样子看着寇衍:“寇大人莫不是听岔了?下官那日叫的是王准,只因寇大人那日未着官服,下官眼神不好,将您认做了礼部的主事王准。那日走得匆忙,还想着寻个机会向大人解释呢。”

寇衍神情看不出喜怒,他道:“是吗?”

“只怪下官眼拙,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寇衍扫了一眼他手上的案卷,不咸不淡地道:“你是来找赵岭的?进去吧,切莫误了事。”

“下官告退。”

裴俦欢天喜地地走了。

寇衍却没有走。

他一直盯着裴俦的身影,直至看不见人了,又提起衣摆,脚下生风,三步并作一步地跟了上去。

果然,在他方才视角看不到的地方,寇衍捕捉到了裴俦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容。

这笑容,实在是太熟悉了。

寇衍眯起眼睛,咬了咬后槽牙。

听岔了?

他自小习武,五感比常人更灵光,耳力更是出了名的好。

裴小山是吧,很好,很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元节 [1] ,中国传统节日,为农历十月十五,亦称“下元日”、“下元”。是中国民间传统节日之一。

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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