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纷乱

裴俦到南门时,正逢一列巡逻的邯京卫迎面走来。

他疾步往旁撤了几步,躲到了一处巷子里,大半张脸掩在帷面后,只探出一双眼睛观察。

裴俦右前方靠墙处积了一堆草垛,草垛前坐了个半大的孩子,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睁着一双黑瞳望着他。

裴俦瞧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街上。

邯京卫们终于离开了。

裴俦正要走出去。

那个孩子忽然道:“大哥哥,你要买什么?”

声音脆生生的,像是个女孩子。

裴俦顿了顿,回身在那女娃身前蹲下,眉眼弯弯,道:“你有什么?”

“嘿,这可多了去了!”那女娃蹦了起来,似卖艺般吆喝了起来,说道:“高门大户,市井风云,丝绦千缕,任君挑!”

裴俦回府时,日头已西斜了。

他叫来管事,吩咐不必送饭,也不要让人到后院来打扰他,径直进了书房。

裴俦在桌前坐定,从袖中摸出几张纸条,一一展开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了,细细瞧了起来。

“裴俦”既然已死,从前的情报网他也不敢再用,只好铤而走险去鱼龙混杂的南坊碰碰运气。

裴俦从那女娃手中买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说的是首辅被刺杀当日,有人亲见明威将军秦焱去过太师府,还将身亡的裴首辅抱了出来。

裴俦视线在那个“抱”字上顿了顿。

市井流言多传的是秦焱将他从轿子里拖了出来,这一字之差,意思可截然不同。

他想了一会儿,心道这提供消息的人讲话真是委婉。

这第二条,说的是太子刘奕自裴首辅身亡以来,紧闭东宫,谁也不见。

送饭的宫人偶见太子,见他形容枯槁,不是望着房里一株文竹发呆,便是在誊抄一副字帖,抄得入了魔,似乎是什么《清河论》。

景丰帝去东宫看太子时,看见他这幅颓丧模样,当即大怒,罚他闭门思过一月,倒正遂了他的意。

《清河论》是他前世的一篇“代表作”,无非是些河清海晏,百姓安宁的堆砌辞藻之作。

学子们推崇备至,连他这个皇家学生也不例外。

裴俦无声叹了叹,或许,他就不该将刘奕推上那个位置,害了自己,也害了这个学生。

裴俦又打开了第三张纸条。

宫城东边正在修建的玉皇殿日前死了个工头,听说是朝廷发的饷银不对,工头找到上官闹了一闹。不想下午上工时,这工头竟从那未修好的高墙上掉了下来,当场毙命。

裴俦看得皱起了眉。

这条消息语焉不详,却又包含了许多信息。

景丰帝将宫城东边方向的一大片林子推了,要在那之上修一座玉皇殿,准备明年请些道人进来,在宫中求仙论道。

这玉皇殿已经建了大半年了,因其工序繁复,景丰帝在工艺与用料上的要求又高,是以工时花费并不短。

玉皇殿由石公平亲自监工,这人本职是工部尚书,兼任内阁次辅。

玉皇殿的修建可是个肥差,石公平一遇到个小磕绊便上户部要拨款,景丰帝早已打过招呼,在玉皇殿的修建上不必省钱,寇衍心中不耻石公平这小人行径,却也无可奈何。

是以这厮自玉皇殿修建以来,明里暗里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既然从未少他们银钱,那工头的饷银怎会出问题?出了什么问题?数目不对?还是其他?

更不消说这人闹过之后便骤然毙命,这番掩盖事实的小人行径,无异于杀人灭口。

少发几个饷银至于杀人灭口吗?

这黑市上买来的消息终究不够详略,裴俦心中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一条完整的线出来。

方才见他掏钱爽快,那女娃还附送了一条,裴俦打开一看:明威将军疑似看上先首辅的表侄,礼部郎中裴小山,想将其据为己有。

裴俦:“……”

果然便宜没好货。

裴俦将右手边烛台的灯罩取下,将几张纸条扔进去,一一焚尽。

他眼里跃动着火光,眸色沉沉。

归期渐近,裴俦不想在这之前再出什么岔子,他得保证自己能安然无恙地离开邯京。

至于什么太子、秦焱、石公平,甚至寇衍,以他现在这个身份,做什么也影响不了他们分毫,不如离得远些,彼此相安无事吧。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裴俦去前院唤人准备热水,沐浴后上了榻,又将脚踝处好好裹上了羊绒。

他儿时同裴芸芸去结冰的河面上玩,不慎踩进一处别人凿冰捕鱼的坑中,膝盖以下都淹进了水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兄妹俩当时离岸边太远了,裴芸芸哭着去找大人,等姨妈姨夫到时,裴俦趴在冰面上,浑身覆霜,已经冻晕了过去。

出院时,脚上其他地方都没毛病,独那脚踝处疼得厉害。

姨妈姨夫带着他去各个大医院都看过,全套检查不知做了多少遍,都查不出毛病,又去看了老中医,开了中药贴,敷了几个月都不见好,依旧受寒就刺骨地疼,疼到不能走路。

裴俦疼得脸色发白,趴在沙发上起不来的时候,还打笑说,他这就像女生的大姨妈,还专挑冷的时候来,简直痛死他了。

然后裴芸芸眼泪就豆子似的一串串地掉。

后来每到冬日,妹妹总会给他网购一大堆暖宝宝,隔三差五就叮嘱他贴着,有时候买得太多,整个冬天过完了都没贴完。

裴俦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眼角眉梢都带了些暖意。

他倏然想起前几日听澜亭前,秦焱那一番奇怪的行为。

他那时绝对是怀疑自己身份了。

秦焱似乎总望他左耳朵上瞧,他在瞧什么?

裴俦下意识捏了捏左耳,心道:没什么特别的啊?

想不出个缘由,他索性蒙头大睡,与周公约会去了。

下元节连办三日,邯京中处处可见青袍道人,宫内的个个仙风道骨,宫外的便有些不能看了。

裴俦有次经过茶楼,正见三两道人聚在一处,其中一位将左边衣袖撩起,露出半边臂膀,举起骰子盒在空中左右上下摇晃,口中振振有词。

他说的是:“太上台星,应变无停,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雷祖佑我,大!大!大!”

裴俦听得脚步一歪。

日前,孙一肖趁张衡水不在,来礼部蹭饭,也说在北坊红楼酒肆里看见不少青衣道人,很受姑娘们欢迎,被裴俦好一番追问他去见了哪位红粉知己,孙一肖饭都没吃完,就被臊得红着一张脸跑了路。

玉皇殿终于封了顶,这日难得是个艳阳天,景丰帝带领百官们,在皇极观主的一番做法下,举行了封顶仪式。

殿顶红绸被揭落下来,露出御笔亲写的三个烫金大字。

石公平站在队伍最前方,笑得谄媚,嘴上连连说着些长生飞升的恭维话,景丰帝听了喜笑颜开。

是时裴俦站在人群里,往玉皇殿的台阶上瞧了瞧,视线在第二阶上停住了。

这处地方颜色有些深,因与那大理石的原色很相近,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裴俦却看出来了,那分明是历经无数次冲刷后,怎么也无法完全洗净的血迹。

看来那工头横死的消息不假,而这石公平也在努力掩盖这件事。

裴俦赶着宫门落锁的时辰出了宫。

他心里装着东西,脚下没留神,没走出多久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大跟头。

裴俦疼得龇牙咧嘴,揉着腰坐起来,定睛一看,绊他的原来是个大活人。

那人面朝下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

裴俦惊了惊,这人不会死在这儿了吧?

他赶紧起身查看。

凑近了,裴俦便听见了这人的微弱的鼾声,以及那扑面而来的酒气。

他皱起鼻子,嫌弃地扇了扇,又看这人一身青袍,不知是哪个观的道长,喝多了幕天席地地就躺在了宫道上。

裴俦犹豫了一下,伸手将这人翻了个面儿。

见他乱发糊了一脸,又替他将遮脸的乱发撩开。

这一撩不要紧,裴俦望着那张脸,愣了愣。

大熟人。

这人道号不二,益州人士,三青山上三青观,正是他所在宫观,此人正是其间观主。

裴俦抿了抿嘴,开始后悔管这门闲事。

事已至此,又不能丢下他。

裴俦唤了几声,道:“道长?道长?”

不二没动静。

裴俦直接上了手,带了些劲道,拍了拍他脸,继续道:“道长!醒醒!”

不二狠狠地皱了一下脸,惺忪睁眼,脸皮微红,也不知是醉的还是被裴俦拍红的。

“道长,你睡错地方了,此处行人甚多,唯恐冲撞了您,还是快快回住处去吧?”

不二大声地打了个嗝,那酒味迎面而来,裴俦赶紧以袖覆面。

见他抬了抬脖子,哼哼唧唧,似乎想起来却起不来的模样,裴俦又将人扶了,帮他坐了起来,靠着身后的朱红宫墙。

不二睁开睡眼惺忪的眸子,只瞧了他一眼。

他再次打了个酒嗝,一掌猛拍在裴俦肩膀上,哈哈大笑,粗声粗气道:“裴首辅,多年不见,你怎么,嗝,越活越年轻了!”

裴俦简直无言以对。

“道长,你认错人了。”

他远远望着,似乎有几个青袍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心下大定,见不二似乎又睡了过去,摇着头离开了。

他没听见不二又打了个嗝,说了句话。

“裴首辅你忘了,我看人从来不用眼睛看的啊,嗝……”

作者有话要说: 不二:哼,在我面前披什么马甲,统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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