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惊风雨

“开!”

哗啦一声,桌上的马吊牌被翻开,围着的众人顿时发出欢呼声。

“十字门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对上,七吊皆赢!”

对面的小少爷笑眯眯地抬起头,瞧着庄家道:“怎样?六郎再输下去,今儿个可就输我第五回了。”

坐庄的也是个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不疾不徐地摇着翠玉折扇,似成竹在胸,说:“急什么?还有第八吊呢,翻牌吧!”

他收起折扇,手指摩挲着吊牌,笑道:“且看这最后一圈牌,要真来了个反败为胜,那才最有意思呢!”

眼见他这儿动了真章,一旁的两人交换了下目光。

正对的小少爷对这些波涛暗涌似乎无感,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笑道:“好哥哥,那这局你要输了,就把这扇子抵给我,成不成?”

“少爷,这……”一旁的人赶紧低声劝,“这可是和田老料的翠玉,百年以上的老物件儿,顶值钱的玩意儿!”

“废话!六郎随身带着的,破烂东西能拿得出手?”小少爷浑然不觉地斥道。

他不敢直呼沈玥的名讳,在外也不好直接称陛下,一口一个六郎叫得亲切。

“成。我们姜少爷喜欢,就赌这个了。”沈玥合拢了折扇,推到牌前,笑道,“姜少爷是不是也得下个彩头,这牌玩的才有意思。”

姜帆已连赢四次,这会儿又占了上风,满口应下:“好!六郎说什么,就赌什么!这船上的新鲜洋货,琉璃钟摆,珍奇异宝,六郎随便挑!”

沈玥摇摇头,只笑了笑。

姜帆见状,眼眉一挑,笑道:“莫不是六郎看上了哪个西洋美人儿,又或是……这海外的春光秘戏图,也着实别有一番风情!”

“这可使不得!少爷,这……毕竟是金玉良缘家的,什么美人没见过,人家公子可看不上这。”一旁的老仆赶忙出口拦住。

当今太后出身黎氏,以商贾之女一跃而成国母,自然见不得有除了娘家的姑娘走上她的路。据说当今小皇帝虽时常浪迹六坊红楼,却是一贯的洁身自好,也有说是凡陛下看上的姑娘,都被黎家暗中料理了,未曾听说过这位养花遛鸟的小纨绔有什么桃色绯闻。

姜家的小少爷自是不懂这些,闻言扫了兴,拉下脸:“这也不行,那也不成,那我拿什么来跟六郎赌?”

沈玥抬起双臂枕在脑后仰倒,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就赌这九艘龙首大舟怎么样?我要是赢了,你这九艘船就借我玩几天。你既叫我声六郎,做哥哥的也不好占你的便宜,等下我赢你多少,就借我几天。记在账上,一准儿还你,如何?”

“就这么定了!”姜帆似乎怕那些老仆再出口阻拦,直截了当地一口答应下来。

沈玥问:“那咱们开牌?”

姜帆搓了搓手,哈了一口热气,“妈祖娘娘在上,开!”

沈玥似笑非笑地掀开手里羊脂白玉雕的吊牌。

十字尊万万贯,抢结。

富丽堂皇的赌坊内登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姜小少爷愣了一下,似是有些不信他有这般好的运气,能摸到四十张马吊里最大的那张,一举赢了这最后一圈牌,连着之前七圈胜局都被一起作废。

沈玥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等着其余二人洗牌。

接下来几局,无一例外,庄家全赢。

这就奇了怪了。

分明桌上的其余三人,连同这赌坊、吊牌、洗牌的、陪玩的,全都是姓姜的,竟能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连赢四五场。

房间角落里的一人侧首低语了几句,另一人点头出了门,顺着楼梯上走,绕过华丽繁复的内舱径直走到甲板上,打开鸟笼,放出一只信鸽。

清晨的薄雾笼在河面上,信鸽用力翻腾着翅膀,划破烟波,直奔中州而去。

此刻的中州已经闹得沸反盈天,皇城二十六卫尽数出动,大街小巷里时不时有兵马疾驰掠过,掀起冲天的烟尘。

四下搜寻的人一队队将消息传回,一层层由南至北,递进了大雍门。

“北城临安坊,空!”

“西城御华坊,空!”

……

王全带人在前摊开一张巨大的中州舆图,时时听着汇报,持朱笔将搜寻无果的坊市一一划掉。

最前方的人身着一袭墨黑常服,背对着众人,高冠束起的长发垂在身后,身姿笔挺,头也不回地怒斥:“昨夜人便不见,直至今晨也不曾派人去寻!若陛下有个万一,你们哪一个能担得起这责任!”

前来朝会的群臣已被遣散,只余几名内阁大员,齐齐跪伏在地。

“素日你们六部之间怎样折腾便罢了,事到临头还只知媚上奉迎,毫无担当!莫不是还想把这罪过尽数安到本王的头上,怪罪本王不曾临朝,故而无人敢请陛下前来主持大局!

自陛下登基后,内阁因我出身不正、打压世家,以此为檄征讨不断,更是日日有言官指着我萧某人的鼻子骂我是窃国之贼。你们拍着自己的良心说话,萧某入政八年,可曾因此问罪任何一人!又可曾行过报私仇、杀言官的宵小之举!”

萧亦然转过身,走下台阶,眸光闪烁着森然杀意,一步步穿过跪伏的臣子。

“而今外有鞑挞纷扰不断,内里国库空虚无钱无粮,北疆战士饿着肚子浴血沙场,世家显贵却夜夜笙歌、奢靡无度。

此等生灵涂炭、倾世倒悬之际,内阁身为天下文臣之首,卖官鬻爵贪墨横行者,内阁不予追究;兼并田地欺压百姓者,内阁得过且过;万千生民水深火热,内阁不闻不问……陛下只不过是到王府住了几日,内阁便急了,坐不住了,口口声声污蔑我萧亦然要造反了!

若昨夜学子不退,你们便要看着我大雍未来之栋梁,只因为些莫须有的揣测和叵测的私心,便血溅太学吗!”

铿锵森然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旋碰撞,无人敢抬头回话。

大雍国祚绵延百年至今,当初高祖打下的基业几乎已经败了彻底,九州走琼华宴可随意任命地方官,私蓄府兵,这些年主少国疑,萧亦然顶着权臣摄政的名头,强撑着中州这个空架子,中州朝廷才没被各州的府兵吞了。

这些年他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把持军政皇权,可堂堂一个王府,里头除了些家将随侍,连个洗衣做饭的丫鬟都没有,但凡有点闲钱全都贴补给了沧云的军需,连小皇帝的赏赐都变卖得一干二净。一朝王爷做到这个份上,若没有“阎罗血煞”这个污名,他萧亦然也能算的上是个名垂青史的贤王。

可陛下一日未亲政,朝廷便一日不能领他的情,御史言官时不时就得敲打他两下,要谨记恪守臣子本分,切不可逾越了皇权尊卑。

虽胁令诸侯的骂名传遍了九州,今日却是他头回当众发难。

孔侍郎的尸体方才抬到了午门外,瞧得散朝而过的朝臣心惊肉跳。

同朝为官多年,谁都知晓这位礼部左侍郎孔文翰是个再怯懦不过的性子,此刻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不经刑部,不下诏狱,直接殒命,血溅当场。

一阵骤然刮起的凛风穿堂而过,寒风切肤,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阁臣的颜面上,大殿的匾额上,攀龙雕金的柱子上,最后重重地落在人心里。

大雨将至。

……

“报!”

一名禁军匆匆上前,单膝跪地禀:“城外码头姜家九艘龙舟,现正开出两艘,绕逍遥河南行大宴,已确定陛下就在船上。”

萧亦然:“船行何处?”

“出了中州码头不过十里,据回禀,午时返程。”

“令南城府军卫调用船舶,追船拦截,传本王令,即刻返航!”

禁军领命而去。

一众太监放下笔,瞧着画满圈叉的中州舆图,如释重负地抹了一把脑袋上的汗。

底下跪着的阁臣们也松了口气,悄没声地捅了下最前头的通政使。

杜英会意,朗声道:“既陛下圣体安康,前几日中秋休沐,积攒了不少杂务有待处理,不若我等先回文渊阁值房办事,以免耽误了各方的政令通行。”

萧亦然摆摆手,众臣退去,太监们也趁机飞也似地逃了。

只余他一人,站在空旷的奉天殿内,目光凛然落向空无一人的龙椅。

雍朝九州除中州隶属天子直辖,余下八大州府军政独立,辖内自治。如有拨款修缮税供等要务,则统一秉承内阁拟票商议,交由天子朱批,留到朝会上的便只剩些再微末不过的琐事,但天子临朝和他临朝摄政,于朝野而言,却有着天壤之别。

越风楼那一盘棋局上,沈玥所言不虚,随着他年岁日长,蠢蠢欲动之人便愈多,似今日太学监生逼其还政于君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看向那一方被画得乱七八糟的舆图。

从沈玥在他走后,溜出王府不知所踪的那一刻起,天子圣意就已然明了,嘉禾帝自己拒不临朝,学子再如何闹也左右不了时局。今日这番闹剧能平顺收场,还是多亏了沈玥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退让。

一声惊雷炸裂,凛冽的秋雨倏地倾盆而下。

船上的赌局已经杀红了眼,马吊、牌九、掷骰,诸般玩□□番上阵,一旁陪玩的人也不知换了几轮。

姜家人常年在海上漂着,闲来无事小赌怡情,各个都练就了几分不俗的赌技,只是到了这位小陛下的面前,都尽数化作了虚无。

赌局一旦开始,不输到一无所有,总会抱着几分想翻盘的念头,越输越赌,越赌越输,眼看着输出去的龙舟从今年八月依稀要排到年底,沈玥这才一拍折扇,收了手。

姜帆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瞧着沈玥:“妈祖娘娘在上,得亏我们没有赌银钱物什,不然船上的仓库都要叫六哥哥搬空了。”

周围人也审视地打量着他,自来赌局不可能有十拿九稳的事,可毕竟在自己的场子里,也都再三暗中检查过了,并无什么端倪可循。疑心归疑心,只要没有实打实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众人就不可能直接跳出来怀疑小皇帝出千。

“素日里在我那些楼里陪姑娘们玩闹,练出来的。今日么,也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改日姜少爷去我的楼里坐坐,再陪你玩。”沈玥摇着折扇,笑着摆了摆手,“今日做哥哥的也不白赢你的,平安,将爷的翠羽送给姜少爷玩。”

姜帆一早瞧着他身后那个小太监怀里抱着的,从笼子到鸟儿都绝非凡品,笑眯眯地凑过去细瞧,惊讶道:“哎哟!九道环的极品蓝靛和!这可是万中无一的稀罕,中州里也就只有六郎能有这么好的玩意儿!瞧着是刚倒过毛了,还秃着呢,这再养几天毛养回来也就快开嗓了,到时候莺啼婉转,可乐呵着呢,六郎就这么送我了?”

沈玥笑着摇扇,轻轻点了点头。

这鸟儿可不是因为倒毛才秃的……

不过是随他在萧亦然那儿呆了几日,鸟儿受的委屈那是一点也不比他少。王府里空旷的连个雨燕都不稀罕絮窝,他堂堂天子都没吃得上一口荤菜,喂鸟的燕窝水那更是没可能了,跟着他一连吃了好几日的糙粳米不说,白日里那些个粗手粗脚的家将们谁瞧见了都要没轻没重地薅上一把,这极品难寻的翠羽毛都快被薅秃了,到了晚上又成了他仲父口中的“聒噪玩意儿”,连内屋都不许进,硬生生给关在了外头活受冻。

在王府被折腾得半秃不活的翠鸟儿,到了中州纨绔的手里,山鸡当场变凤凰,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好宝贝。

姜帆抱着鸟笼,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连输了船都顾不上,硬拉着沈玥喝起了西洋的甜酒。

这西洋酒入喉甜,不辣嗓,却上头,后劲儿十足。船靠港时,沈玥已经醉得双眼迷蒙,一手握着扇子,另一只手攥着小太监,摇摇晃晃地下了船。

轿撵赶得飞快,一路连跑带颠地给人抬回了宫。

沈玥叫这帮人给颠得七荤八素,出了轿撵,一步也顾不上走,顶着瓢泼的大雨,站在大殿门口就 “哇”地吐了起来。

冰冷的雨水溅在身上,浇醒了几分酒气。

沈玥忍着不适抬起头,隔着瓢泼的雨帘,廊下站着一个身着墨色长袍的身影,脊背如松挺地笔直。

“仲父。”

沈玥勉力站直了身子,撒了手踉踉跄跄地走到台阶下,朝他伸出手。

萧亦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廊下,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今天背着老婆偷偷溜出去玩,豁酒通宵后,偷偷摸摸地溜回家,心虚地连灯都没敢开,一抬头却看见老婆就坐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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