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命途终归

在吸血鬼抬头唤出“缪斯”的同时,我准确无误地看清了奥尔菲斯的轮廓:他的皮肤上累累伤痕纵横交错,好像“死亡”留下的标记。

他朝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是你吗?缪斯?你回来了?”

原以为死去多年的人出现在眼前,这种冲击刺激着我的感官,使我顾不上自己,也不管奥尔菲斯几乎算请求的呼唤而呆在原地。

但是奥尔菲斯的指尖已经碰到了我的手,我注意到他的皮肤干枯,再看向他的脸时,那深陷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眼神回应使他的嘴角延展出一个幸福却痛苦的微笑:“真的是你,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

“是的,奥尔菲斯,我来看你。”

说完,我却别过脸去。

因为在跨越世纪的相逢后,这个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我记忆里的奥尔菲斯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才华横溢的作家曾经住过万间广厦,现在只能在一间破旧的废弃老屋里容身,墙壁连漆都掉干净了;他曾经优雅迷人,让人们擦肩而过就念念不忘,现在形容枯槁,包裹着一件破旧的毛毯;他曾经被无数钦慕者众星捧月,与舞女、贵族小姐、上流出版商的约会档期分明,在各种彻夜喧嚣的舞会上消磨光阴,如今孤身一隅;他曾经永远年轻英俊,现在行将就木。整个房子如同坟墓一般阴冷,散发着死亡的味道。奥尔菲斯过去光鲜亮丽的模样,似乎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

没等我想好说些什么,他就主动解答了我最大的疑惑:

“地下有鼹鼠,蜥蜴,它们的血帮了忙……”

其实对于他复活的细节,我一点讨论的胃口都没有,恨不得当场转身逃走,但是我的大脑并不允许我这样做,甚至开始设想那些过于残忍的画面:

尽管身体上的搏斗失败了,但奥尔菲斯还活着,禁锢在那烧焦的尸体里,神志清醒地谋划着,当盖棺入土、遗孀和女儿已经走远后,他便有足够的力气驱动四肢。黑暗中,他的周围有各种生物。顽强的求生意志让他的双手摸索着身边任何移动的东西……

“别说了!”越来越赤/裸的描述让我的打断脱口而出,“都过去了……别多说什么了……”

“是啊……”奥尔菲斯忽然平静地闭上了眼睛,“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从来不怪你们,我爱你们。”

我一下子呆住了,因为自此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是作家迟了一个世纪的告白。

他接着说:“起先留下你,的确是你想的那样,带走爱丽丝的初衷也确实是为了控制你,但是……但是我慢慢地,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却很不习惯。”

奥尔菲斯所犯的错误,正是在面对陌生的情动时忽略了逃避的灾难,在心灵的变化中固执地拒绝承认爱意的存在,用日复一日的消极生硬的态度面对所爱,折磨着对方也折磨着自己:穿过冷漠吸血鬼的形体,居然有副深情爱人的面孔。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感觉自己心潮起伏。

……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望被人爱: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爱,以此代替了我们的奉献给予,代替了我们的无所求取————除了陪伴。【1】

“可是,奥尔菲斯。”听他讲完自己的心境,我禁不住潸然泪下,“太迟了,爱丽丝已经死去一百年了。”

他神色一滞,眼睛里才亮起的光芒瞬间熄灭下去:“我早该想到的……我本就明白的……她本来就不该成为吸血鬼。”

我们眼中都闪动着一幅共同的景象:回不来的爱丽丝代表了我们生命中最浪漫的新婚。本来可以浪漫的。

奥尔菲斯还在悲哀地喃喃自语,说他多么后悔当年没有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逃避性地用冷漠和刻薄来面对问题,最后,他的忏悔也结束了,我累积经年的悲哀与疲惫也到达了顶点。

我擦干了眼泪,把他滑到一边的毯子盖回去:“我只是来看看你,我该走了……再见。”

奥尔菲斯惴惴不安地向我要一个回答:“所以你还会再来吗?会来看我……缪斯?”

我转过身离开他,任凭他在后面呼唤着我,无动于衷地逃离了这所房子,一直到了街上,我才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身影已经被挡在墙后看不见了。

我意识到,他已经有许久未曾走出这间屋子,也许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云雾被风驱散,让出了月亮,乌鸦在暗淡的光芒中乱飞,就像我变成吸血鬼的那一夜。

奥尔菲斯……

我盯着那些乌鸦,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现在根本不是它们的正常活动时间……眼前又浮现出奥尔菲斯临别前惶恐的面容,我意识到一种可能,连忙掉头飞奔回去。

当我从漏风的窗户翻进屋子里时,原本用以栖身的躺椅翻倒在一旁,奥尔菲斯艰难地背抵在墙上,他的正前方,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正用剑尖直指他的胸膛。

我的闯入让两人的动作都顿住了,黑衣男人看向我,随后他将面罩拉了下来:

“是我。”

我看着这张同样是吸血鬼的脸,头脑飞速运转,终于在极端的难以置信中,从记忆里大海捞针般搜罗出了答案:“凯文?!”

凯文面无表情地点头:“一百年了,你还活着,他也活着,最终只有她死了。”

————当放弃了人类生命去迎接新生后,他没有哪一刻忽略过自己的责任,自始至终守护在金发女孩身边,直到身陷囹吾也不离左右。

他还是个新诞生的吸血鬼,经历了囚笼里极端恐怖的夜晚,长老派人反复用刑,强迫爱丽丝供出他们想要的罪状,他们把她从他的怀抱里拖走,牢笼外响起判决的宣言,然后女孩在他的眼睁睁中化为了灰烬,她临死的哭喊深深地烙在他那千疮百孔的心灵之上,永远不可磨灭————他怎么能忘?他不能忘!

我也许还能走出女儿的死讯,因为这些事情,我不是亲眼目睹的,而是后来才听说的,但凯文·阿尤索则相反,阴森恐怖的图像印在他的血液之中,成为他难以忘怀的回忆,使他无法原谅这些吸血鬼中的任何人。

他发誓要报仇雪恨。长老没有将他与爱丽丝一道处刑,因为他根本没见过奥尔菲斯,而约瑟夫潜入监牢时迷晕了大部分看守,这给了他放手一搏的机会,大不了一死的结局使他鼓起勇气出逃,中途苏醒过来的守卫让他的计划差点付之一炬,他最终强行逃出牢笼时已经严重负伤。

但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头脑依旧异常清醒,一直强撑到教堂钟声缭绕的范围内,这个新转化的吸血鬼才不堪重负地倒下。

教会的人救下了他。

不久后,伦敦的吸血鬼聚集区遭遇教会血猎的围剿,长老在身死魂灭之际,看见了为首的血猎拥有与他一样冰冷苍白的皮肤。

那是真正的异类,追杀吸血鬼的吸血鬼。

根除伦敦的仇敌之后,凯文并未停下脚步,爱丽丝曾经对他讲述过她的往事,使凯文记住了一切的始作俑者:奥尔菲斯。

凭着血猎的敏锐,他猜到那场火灾也许并非他的死法,他也继承了她杀死奥尔菲斯的渴望,多年以来一直寻找着作家的踪迹,然后彻底解决他。

就这样一百年过去了,世界很大,以至于两个同样流浪的人在世纪之后才碰面。

凯文见到了独自夜游的我。

他以为当年我也被处死了,出于难以置信的心情,他尾随在我身后,而当时失魂落魄的我走进了奥尔菲斯的藏身处。

终于寻得了目标。

我离开后他就立马闯了进去,但未想旋即我又返回了:便有了现在三个人的对峙。

“所以。”凯文冷冷地从我身上收回目光,重新举起长剑,“终于可以结束了。”

剑尖的反光明晃得刺眼,几乎要我感觉到神经错乱似的眩晕,空白一片中我大喊一声:“不要————”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比我的头脑先行一步,回过神时,我已经扑到了奥尔菲斯身前,张开双臂,迎着剑尖护住了他。

我声音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不————爱丽丝的死不怪他————都是命!是命!要怪就怪我!”

我曾以为自己早已死去,在第一次躺进奥尔菲斯的棺材时我死了肉/体,在初拥凯文的那一晚我死了人性,在失去爱丽丝后我死了心灵,但是,直到奥尔菲斯穷途末路的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从来都活着,有血有肉地活着,我从来都放不下他:我在乎、同情、以及舍不得他,这只能是鲜活的生命才能迸发的感情。

我语无伦次地不断找话来说服凯文:“是我沉浸在伤春悲秋中忽略了爱丽丝的变化!是我的轻视让她惴惴不安,最终才将你卷了进来!不怪奥尔菲斯!”

凯文的神色隐匿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紧握着剑柄的手全程无动于衷。

然而,就在我陷入绝望、要与他殊死一搏的时候,他把武器放下了。

“如果真如你所言……”他将面罩拉上来,彻底封闭了他的心情,“别让我再见到他。”

说完眼前一眨眼的功夫,吸血鬼猎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奥尔菲斯两个人。

我愣愣地抽了好几口气,才意识到凯文放过了我们。

接下来……罢了,我闭上了眼睛,打算平静下来后,再仔细问问奥尔菲斯的情况,然后带他换个地方,陪他彻底恢复到火灾以前的状况,再做打算吧。

谁知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胳膊就从后面死死地环住了我。

一睁眼这奥尔菲斯居然容光焕发,哪里还有方才要死不活的模样?!

只见他皮肤白皙洁净得看不出一丝伤痕,那游刃有余的微笑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选,既然选了……”

他锢着我的力气大得惊人。

“别想再有反悔的机会,我们有的是时间。”

(END)

备注【1】:出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没错,这个B早就啥事没有了,之前都是在装柔弱博同情。)

(接下来是彩蛋,一个摸鱼的隐藏结局)

“你们居然认识?”

搬进新家后不久,一封来自法国的越洋信出现在了门口的邮箱,我发现居然是约瑟夫写给奥尔菲斯的。

奥尔菲斯将信封拆开,答非所问:“我还想问你呢。”

紧接着他给我丢了个重磅炸弹:

“缪斯。”他先是放下信,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认真态度对我说,“德拉索恩斯先生成功了————找到了追回逝者灵魂的秘术……”

我一愣,眼前立马浮现出爱丽丝的影子,而与此同时奥尔菲斯已经说出了我的心思:

“爱丽丝……你想见到她吗?”

我强忍住意外之喜带来的漂浮感,理智不停搜罗我还记得的灵魂学说:“可是,她的身体早已经化作灰烬,灵魂就算召唤回来,又何去何从呢?”

“所以,需要准备容器。”

说到这里,一种莫测的情绪在他眼里化开;我刚要追问容器从哪里来,却突然被抓住了手,拽进了他的怀里。

“接纳灵魂的容器只能是新的。”奥尔菲斯将我按在他的膝盖上不让动,手随着说话的功夫,竟不知不觉放在了我的腹部,“如果你愿意,可以自己为她准备好新的身体。”

我被这暗示吓了一跳:“吸血鬼还能生孩子?”

“理论上不能自然受孕,但是,”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但是科技是个好东西,女性在被转化后,作为母体的孕育能力自然也不会老化————现在不是有人工繁衍的渠道吗?”

我见他说得认真,意识到这操作虽然确实离谱,但真的存在可行性。

按照奥尔菲斯所言,在我分娩时召唤回爱丽丝的灵魂进入新生儿体内,她就将作为我真正的女儿回归人世。

“可是。”我也明白这根本不是开玩笑的程度了,因此我不得不再一次回忆了与她的时光,“奥尔菲斯,我们无从得知她是否愿意回来。”

我没能在她的生命最后阶段陪伴左右,与她同一间牢笼里的是才认识不久的凯文;可是,凯文能铭记她说了什么,但他却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想了什么;而我也一样,唯一能做的只有猜测。

————我想,她不会想回到曾经那种生活的。

因为换作我,也不愿意被困在稚童之躯中,被当作家庭游戏里的玩偶:那个灰飞烟灭的时刻她是痛苦的,但也是解脱的。

如果不想让她恨我,那我就不该再将她带回深渊。

想到这里,我把奥尔菲斯的手从肚子上拿开,对他摇了摇头:“回不去了,放过她吧。”

他却轻声笑了:“其实离世一百年的灵魂早已转生,你若是真的想唤回她,我反而无从应答了。”

“那你还那么问??”

“试探一个态度罢了————好了,别生气,拿着。”

他把一张字条塞到我手里:“但是关于灵魂的追溯,的确带来了惊喜,到这上面记的地方去,不会让你失望的。”

即使又发展了一百年,这个飞黄腾达的国家依旧存在贫民聚集的街区,滞后,混乱,或者其他被文明社会遗落的事……常人趋利避害,只道是要远离此地,种种现状便需要有人代替广大的民众去目睹去探查,并将事情的真相及其代表的意义,透过报导呈现于大众媒体之上,达成守望、教育、讨论等功能。

这就是记者的意义。

我抵达奥尔菲斯说的街区时,天还蒙蒙亮,昨夜不太平的痕迹依稀可见,一个人类女人在这种地方走街串巷,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捍卫自己的才智与毅力。我想,道路尽头那位女记者正是如此。

她正在调试自己的设备,里面也许是昨夜殚精竭虑的收获,涉及□□的派系、受难的孤儿,或者哪个枉死街头的可怜人……我陷入揣测当中,直到晨曦渐渐升起,我发现女记者已经整理好了相机,由远及近。

她戴了帽子,我看不清她的脸,虽然看清了我也肯定没见过,可我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悸动:我相信,她是朝我走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命途终归

缪斯回忆录(第五人格/夜访吸血鬼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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