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努力抱大腿的第11天

是夜。

细雨如织,胧月高悬。

送亲的船舫明日便将抵岸江陵府。

船舫悠然地飘荡在江面上,浮光跃金,疑是银河落清波。

与他们错肩而过的夜游船舫小舟不时传来渐深渐浅的嬉笑与笙歌,其经行处波光涟漪。

西厢房。

清冷的月光从镂空的雕花窗棂撒入,落在红木屏上,将屋内的晦暗分明。

临窗边的大紫檀雕螭高案上摆放着一只紫砂熏炉,上悬着幅峨眉万玉图,令人生仰止之感。

灰卷的烟灰掉落,沉水香缓缓飘出,在炉身凝成一团云浪般白雾,最后消散不见...

赵玙之身旁的金丝楠木小几上放着香盒,他探着身子伸手去拿,想添香。

赵则诚坐在隔了一道屏风的楠木交椅上,微垂眸,听到有窸窣动静。

他淡声制止到,“回去跪好。”

手握扶老缓缓走出,他到酸梨木书案前坐下。

赵则诚手边有只八方烛台,昏暗的灯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脸廓有一圈浅浅的暖色。

另半张脸却隐藏在灯光和月色都企及不了的暗处,半暗半明的双目中透着几分冷冽。

赵则诚面前的跪着齐齐一排三个男子,皆腰背挺直,垂首。

是赵玙之及其阿翁阿耶。

他们手中一人握着一只鸡毛掸子。

未及赵则诚开口询问,赵玙之的阿翁赵容若便起身行了个子礼,毕恭毕敬地说道:“父亲,方才我已与怀珏教训过如琢这个逆子了。”

“他倒也不是错。”赵则诚的语气无半点情绪的波澜起伏,听起来甚是清冽。

赵玙之受教训的原因便是那日出头做主张让皎皎上了船并与裴家人生了争执。

他撩起宽袖,独自研墨,将黄花梨笔晾上的徽州紫狼毫取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了三个大字‘静、稳、忍’。

而后唤赵玙之前来取。

已然在此处跪了两个时辰有余,赵玙之的阿翁阿耶来前专门在膝盖上帮了两层鹅绒护膝且一直跪在波斯毯上。

偏生他独独这次老实,在沁骨凉的木地板上跪着。

“儿愚钝,不知父亲这是何意。”赵容若手执宣纸,面带不解。

赵则诚一身素衣,温暖的悠黄色灯火映在他眼底却泛起一阵凉意。

“为人处事若是做到上面两字,你们也不会在此处跪着。”他蜷着食指在书案上轻点,

尾音收得冷绝,但他的话中之意,三人全作提点劝诫,不敢乱猜。

赵则诚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盛满书卷气的眉宇间掠过一丝威严,他嘴边的话沉吟了良久才开口。

“我自是对芙儿极愧,不成器的何家的琐事我也暗自心中发誓不再过问,本想在裴老夫人面前卖了我这张老脸,抬皎皎个平妻的位置便算到此为止的。但是...”

他从身后的书格里拿出一本盐铁论,从中翻出一封信笺丢到三人跟前,“自己看罢。”

搏动紫檀木佛珠的力道渐大,檀珠间咯吱作响。

阅完后缓缓眯起凤目,赵玙之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慧黠的灵光,“太子的意思是想让皎皎做裴三的正妻?”

“逆子,不准妄言。”赵怀珏狠狠抽了赵玙之一鸡毛掸子,厉声呵住他。

抱住手臂吃痛地‘嘶’了一声,赵玙之一脸哀怨地看向他父亲。

赵则诚点敲桌案的手指一顿,他缄默不语,面上有笑意一闪而过。

算是默认了。

赵玙之心生疑窦,但又极为怵他父亲,便挪着膝盖到离赵则诚极尽的地方。

他低声问道:“可是太爷爷,照皎皎那般出身,齐国公府那般高的门槛她跃的过?便是如此,裴三那般阴鸷古怪,他能自己的婚事被别人玩弄于股掌?”

赵则诚缓缓开口解释,“我是当初囿于你说的那个原因本想推拒这门亲事的,毕竟芙儿低嫁我已觉是毕生之痛,若是她的孙女为人妾遭人欺,我日后黄泉之下想必也难得安息。但思量到裴昀品行修养甚好,即便不爱,嫁去也定然不会亏待了她。”

“可是皎皎那般的出身,还有她曾经...”

适时哑口,赵容若蹙眉而后不解道:“平妻已然算抬举,父亲为何又要盘算心机替她求个正妻的名分?毕竟...章老太君那关是甚不好过的。”

章老太君便是裴老夫人。

赵则诚面上似笑非笑,“我虽有意,但的确没那般能耐能让平淮侯府嫡出娇烈千金的章老太君买我这个面子。太子而今根基不稳,也自是不会去犯冲做那个倒霉媒人。”

捋着胡子笑了笑,他淡淡道:“是皇后及其母虢国夫人的意思,亦然是圣人的意思。”

他的尾音曳的幽长。

“你们勿要担心,自是轮不到我们赵家出面的,届时圣人会下旨。所以我说,如琢这次不算是错。若是由着裴家的人一直欺一头,她日后也不好过的。”

赵玙之装了满腹牢骚,“如琢不解,为何一定要是裴家,还有...为何皇后会出面?”

“后面那个问题,日后自会有答案。”赵则诚微眯眼眸,望着摇曳的灯火开始追忆,目光愈发深邃。

“京师长安除却含光七年判构陷之罪遭了满门祸的虞家,现下便是赵家、裴家、戚家及梁家四大家鼎立,外人瞧着自是连络有亲,一荣俱荣,实则不然。”

“我赵家出三朝帝师,世代忠良碧血丹心,深得圣心而威望极高。而裴家,前后两朝光是这河东中眷裴这脉便出了近二十名宰辅以及两朝皇后,入六部三司任要职者不计其数。

“且当初黄巢乱义后兵连祸接,老齐国公为抵贼寇护圣驾浴血沙场,而今的齐国公与当今圣人又有同袍之谊。裴家子弟虽身出钟鸣鼎食之家,但恪守家训,人才辈出。故此圣宠不倦,风光无限。”

“而这梁家与戚家虽亦然是诗礼簪缨之族,但梁家门庭冷落,呈日薄西山之势,入朝的梁家子弟也不过中人之资,在历年吏部铨选考察百官的时候那一次不是被数落?圣心不在,外调的也多。戚家靠着大将军的功勋以及戚贵妃在宫中颇为受宠稍较好些,但战场上的功高盖主,后宫的恃宠若娇。”

“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怕是不长久呐。”

赵则诚冷笑嘲讽。

赵玙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为何要是裴三。”

一提起裴昀他就有种莫名的火气。

“不就是个瘸子吗。”他小声嘟囔。

“混账东西!”

登时怒意盈面,赵则诚顺手操起手边的白瓷茶盏朝赵玙之丢来,滚烫的茶水洇湿了他膝前的一大圈波斯毯。

与此同时,赵玙之肩头同时挨了两鸡毛掸子。

心性内敛端方,赵则诚鲜少流露情绪,自是少见他发这般大的火。

屋里的置了四只盛满银骨炭的暖炉,碳上泛着腥红的火点,烧得正旺还泛着幽幽的香气。

赵玙之瑟缩着肩跪叩在地上,冷汗涔涔 。

“裴家子弟惯来的品行,不说全是光风霁月,也当是洁身自好。故此别人的交往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个个自然是气质淡如修竹,面貌温润如玉。你且细想下自己,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赵则诚嘴角噙着冷笑。(1)

未及赵玙之辩驳他继续说道:“上至世家贵公子二世祖,下至不良人浮浪子,哪一个不晓得你赵如琢的大名?生就一脸横相,身边还一干助气焰的狗腿子,怕是别人瞧不出你身上那股轻易惹不得的排场?”

巡夜的人手执灯笼从屋外路过,朦胧的光影自赵则诚脸上掠过,不似素日那般和蔼亲善,平添了几分阴沉。

...

翌日。

裴昉一袭玄色锦裳,衣领袖口处用金线绣流云纹,玉冠碧带,腰背挺拔如劲松翠竹端坐在长鬃飞扬的大马上。

他凤眼薄唇,眉宇间挺拔俊朗,很是引人眼目。

见船舫将要靠岸,他扬起手来示意身后的乐官伶人奏吉乐。

他是不解自家老祖宗怎么想的。

既是娶个妾,竟这般重视到僭越了礼制。

由他觉得,且从教坊司寻几个擅乐的讨个喜便罢了,何必大费周章将长安城内修政坊的乐官队都给请了来。

高扬的乐声阵阵引得不少行人船客驻足,人流如织。

船舫甫一靠了岸,裴家的仆人便踏着木梯上了甲板进船仓将箱屉担出来,瞧着上面挂了红花贴了喜字,才晓得是娶亲,又见都是紫檀木做得,甚是贵重。

便开始一边数着红妆的数目,一边纷纷议论起这走水路来的新娘子的出身来历。

裴昉等了很久也未见人出来,便下了马,上了甲板。

沉璧正扶着皎皎拨开珠帘出门,梁姆妈紧跟其后。

裴昉面带喜色,激动挥手,手腕上的一串碧玺珠子和上面挂着的小坠相撞,其声瑱瑱悦耳,“姆妈!”

抬眼望去,梁姆妈见是裴昉,满眼欢喜。

“二郎君!”她轻抚了下皎皎的肩头,“这便是皎皎了。”

二郎君?便是裴昉。

为何是他来接亲呢?

原文中也没这个情节啊,难道是裴昀有何不测或者晓得家里找了个女子给他冲喜连夜跑路去找白月光了?

她面上笼着层薄纱,斗篷帽子上的一圈白绒有遮着面,别人瞧不见她面上的迟疑。

皎皎行了一礼,她身后的两个婢子也跟着行礼。

“不必多礼...”话到嘴边却犯了难,裴昉不知她姓甚名谁也不好唐突称呼,只好寒暄掩饰略微的尴尬。

“家中日夜都在盼着,水路劳顿辛苦了。”他睇了梁姆妈一眼,“且先将女郎扶入马车中,莫要生了凉。”

“劳二郎君惦记了。”

她的声音极其温婉,其间还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绵。皓腕间悬着一只花鸟纹银香囊,散发着幽幽的沉水香气。

在腰间交叠的双手如凝脂般细腻。水芙色的曳地海棠花石榴裙下露出一双小巧的碧蓝色镶东珠缎面鞋间。

当是个美人。

裴昉顿生好感,不禁想一窥她的庐山真面目。

不巧的是,赵玙之摇着玉骨扇翩翩走来,礼貌作了一礼,“玄玦兄,家父有请。”

...

皎皎枯坐在古琴前,手抚低吟婉转的乐曲,连错了好几个音,也未察觉。

她不解,本是去裴家冲喜做妾的她为何今日与赵家人一同住入了与裴府一街之隔的赵府内。

红唇紧抿,皎皎手间一不留神,竟崩断了根弦。

极痛。

捂在温热手心的手指只觉刀戳火灼般炽痛。

静影端着漆盘拨开珠帘走了进来,她将吃食在桌上摆好后,看向蹙眉叹息的皎皎。

“女郎,当食饭了。”

饶是皎皎满腹疑问,但抵不住腹中饥肠,便在饭桌前坐了下来。

“老太爷有令,女郎近来不得吃太过油腻。”

静影将碧涧羹放入了皎皎手间。

“静影,这是为何?”皎皎蹙着眉,“我是被裴家退婚了吗?”

她小声的问道,因着瞧着静影的面上是无半分愁云惨淡的。

“女郎说哪里的话,自不是这般。但是...”静影布菜的动作都迟疑了一下。

“奴也不晓得,只是裴家二郎出来与梁姆妈说了几句后,我见她脸上生出惊诧。而且本当是裴二郎引路的,后面也换成了七郎君。”

“那是曾外祖父有事瞒着我?”皎皎压低声音,“是不是裴昀...”她闭着眼睛歪脖子装死。

“不是。女郎可莫要再乱猜了,过几日兴许便知道了。”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碧涧羹,嘴角微微抽搐。“这玩意不就是芹菜汤煮粥?”

看着清稀的粥面上浮着白芹梗和叶,皎皎觉得自己翻腾作闹甚凶的食欲,一下子便被压下去了。

“这是选用的水芹菜,又叫水英。加甘洌清甜的山泉水煮成甘香的粥,就像碧绿深邃的山谷一样。”静影颇为赞同自己想法地点点头,“奴觉得很形象啊。”

皎皎无语凝噎。

她看向中央的三个菜色。

“这个是素蒸鸭。”

皎皎尝之。

蒸葫芦鉴定完毕

“这个是玉灌肺。”

皎皎看了眼盘子里像肺片一样的吃食,喉间一滚,嗫喏道:“真肺还是假?”

“自是假的咯。不过是用猪油、芝麻、松子、去皮的核桃以及莳萝少许入甑蒸制出来的。”静影说话间用筷箸夹起一块在辣油中浸了下放在皎皎盘中。

“那这个呢?”皎皎鼓着仓鼠一般的可爱腮帮子嚼着咸甜可口有嚼劲的玉灌肺问道。

“这个啊,是假煎肉。是用切得极薄的瓠和麸与香料和酒一起炒成的。”她蹙眉思索了下,“不过这麸要用油小火慢炸,瓠要用肉脂煎。”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刘禹锡《陋室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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