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长街之上，仍是静悄悄的。
我和魏婴走在路上，只听到花驴子蹄子落地的哒哒轻响。
他坐在小花驴背上，拍拍它。它身上的褡裢里硬邦邦、鼓囊囊的，装满了苹果。
蓝家的小辈们真懂事。
他从里面摸出个苹果，送到自己嘴边，盯着我，咔擦啃了一口，异常清脆。
我想起一事，停住脚步，对他道：“魏婴。”
他道：“什么？”
我：“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闻言，他问道：“什么事？”
神情有些好奇，又有些热切。
见状，我一阵凝滞。
魏婴，你这副三八的期待模样，难道是以为我要对你表白？
于是，我的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扬，有一种想看他希望落空的期待。
我直视着他，正要说话，这时我们身后传来了急急的奔跑声。
魏婴扭头看了一眼，然后低喃道：“要命，这两个人，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思追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道：“含、含光君、魏前辈！”
魏婴把胳膊撑在驴头上，道：“思追儿，我要跟你家含光君私奔了，你跟上来作甚？不怕被你家蓝老先生骂？”
思追脸上一红，道：“魏前辈，你别这样，我，我是有很重要的话上来问的！”
他正色道：“什么话？”
思追道：“我记起了一点事，不能确定，所以……所以来问一问含光君和魏前辈。”
我看着他，了然。
看来，不用我告诉了，当事人自己想起来了。
思追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道：“自称手艺精绝，做出来的东西却辣眼睛还辣肚子。”
他一脸懵：“啊？？？”
思追又道：“把我埋在萝卜地里，说这样晒晒太阳再浇点水就可以很快长高，还可以长出几个小朋友来陪我玩。……说要请含光君吃饭，到了最后却没付账就跑了，给钱的还是含光君。……”
我紧盯着魏婴的神情，从最开始被说辣肚子时的窘迫，到震惊，再到欣喜，满眼含泪，笑中带泪……
他磕磕巴巴地道：“你……你……”
思追直视我们，道：“可能是那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事我记得不完全，但是，我能确定……我曾经姓温。”
他颤声道：“你姓温？你不是姓蓝吗？蓝思追，蓝愿……”
他喃喃道：“蓝愿……温苑？”
思追重重点头，声音也在发抖：“魏前辈，我……我是，阿苑……”
他怔然道：“阿苑……阿苑不是死了吗？他当年一个人留在乱葬岗……”
然后，他猛地看向我，道：“蓝湛，是不是你？！”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能有谁。
我温声道：“是。这就是我一直没告诉你的事。”
魏婴道：“思追，你是怎么记起来的？”
思追道：“我也不清楚，就是看到陈情，觉得非常熟悉。”
他道：“哦，那当然熟悉啦，你以前最喜欢吃陈情了，经常把口水流到上面，害我没法吹。”
思追的脸一下子红了，道：“是、是吗……”
魏婴笑眯眯地道：“是呀，不然你怎么一看就想起来了呢？你还要听更多你小时候的事吗？”
他两只手比了两个蝴蝶，道：“含光君，你还记得不，那次我请你吃饭，他拿着一对蝴蝶在那儿嘀嘀咕咕，说‘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思追的脸越来越红，魏婴又道：“哦对了，那次你还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喊含光君喊爹呢。可怜含光君一个风华正茂冰清玉洁的大好青年，莫名其妙就做了人家的爹……”
“啊啊啊啊啊啊啊……！”
思追红着脸大叫起来，道：“含光君，对不起！”
我看着嘻嘻而笑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目中尽是柔和。
原来，当他小的时候说的“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这两句话，你也听到了？
魏婴，你对我动心，是否比我想象中的更早？
过了半晌，思追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手搂着他，一手搂着我，把三个人紧紧圈作一团。
思追把头埋在他们两人肩头，道：“含光君，魏前辈，我……我……”
听他声音闷闷的，近在咫尺的我们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很柔软的东西。
魏婴调整好情绪，把手放到蓝思追背上，拍拍道：“好啦，哭什么。”
思追道：“没哭……就是……忽然觉得，好难受，但是，也好高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沉默片刻，我也不由把手放到他背上，拍了拍。道：“那就别说了。”
思追没说什么，把我们两人搂得更紧了。
不一会儿，魏婴道：“哎哎哎你这孩子手劲怎么这么大，不愧是含光君你教出来的……”
我看他一眼，道：“也是你教出来的。”
闻言，他毫不谦虚地顺坡下驴：“嗯~~难怪长这么英俊呢。”
思追却道：“魏前辈才没有教过我。”
他笃定道：“谁说没教过？只不过你太小了，教过的你都忘了。”
思追想了想，眼神一亮道：“我没忘，我记起来了，好像是教过的。”
他眉眼一挑，得意地说道：“是吧？”
思追认真地道：“教过我怎么把美人图换成——”
我：“……”
那时候思追才多大？
你就教他这种东西？
我无奈地看了一眼他。这人，当真不按常理出牌啊！
思追又道：“还教导我，漂亮的姑娘走过的时候……”
魏婴终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截住他的话，道：“一派胡言，你这孩子，怎么会净记得这种东西。你做梦吧，我怎么可能教小朋友这些。”
思追把头仰起来，道：“宁叔叔作证。你教我这些的时候他应该也在的。”
他嘴硬道：“他~~他作什么证，没有的事。”
温宁笑着和稀泥：“我……”
魏婴一边指着思追，一边扭头看着我说：“蓝湛！你怎么教的啊！这孩子怎么回事？小时候阿苑在我这里很乖的……”
思追无奈道：“我说得都是真的……”
魏婴道：“不要再乱说话！你看见那个坑没有？我跟你说，你就是长再大，我也能把你给放进去，你信不信？”
思追听到魏婴如此说，不再辩解，而是发自内心、眼里含泪的对着魏婴笑了起来。
魏婴继续道：“你笑什么笑，你这小孩！你——”
话音还未落，思追就如同小时候一般，蹲下来抱住了魏婴的腿。
十六年前，夷陵街上的那一幕再次浮现眼前。
魏婴，世事变迁，阿苑还在，温宁还在，我也还在。
一切仿佛都没变，
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