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手指,是我不配

大放厥词,慢侮君上,其心可诛。

藐视秦法,密谋潜逃,论罪当死。

位居三公,无心用事,魏缭该杀。

暗处埋伏的黑衣锐士浑身肌肉张紧,拇指顶上剑格,尽皆凝神待命,只待卫君一声令下,便可削去二人头颅,回宫向君上复命。

天色已经擦黑,王敖在城门前立定,“师父在此稍候,我去同车夫把账结了。”

魏缭神情凝重,一把拉住小徒弟,“别忙。”

“师父,怎么了?”

魏缭还在想那句“易地而处,君当何如”,他是从不把秦王当好人的,也不吝把虎狼之君往最坏的方面想,小太子说得有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貌似秦王已忍他三年了,厉害啊!

他谨慎地将小徒弟扯到身后,兀自走到城门前,小心地探出了一只脚。

城门不远,黑衣少年冷眼注视着国尉师徒,在魏缭提步的一瞬间,缓缓抬起发号施令的手,只待他将另一只脚也迈出去。

隐伏在侧的黑鹰锐士不约而同屏息按剑,秦剑出鞘,必以血饮。

谁料,众人拔剑之际,国尉却又“嗖”得一下把脚缩了回去,连带少年预备发令的那只手也陡然僵在半空。

魏缭回过头,神情严肃地盯着小徒弟,“方才可感觉到有杀气?”

王敖不明就里,观左右人往人来,“没有啊,师父。”

魏缭沉吟片刻,“再试一次。”

他说罢,又走到城门边沿上,把其中一只脚探了出去,但这次未做停留便立刻机警地缩了回来。

他忙问小徒弟,“这回呢?”

王敖望见守城的秦卫个个寒着脸,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盯着他们师徒俩,他茫然地点点头,“好像有一点。”

魏缭想了想,“你把车夫喊过来,就在此处同他结账。”

王敖目测了一下距离,门前人多,说话也嘈杂,“师父,远了些,恐怕喊不应。”

“那就大点儿声。”

王敖闻说,只好立在原地扯开嗓子,大喊了三声。

“黑牛!”

“黑牛!”

“黑牛!”

左右纷纷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年轻人脸皮薄,老大不好意思,马车屁股对着城门,车夫坐在车前,应是没注意到他们。

魏缭走向城门一侧守城的秦兵,“你去把那边那个车夫给我叫来。”

荷戟的黑汉斜了他一眼,脚下纹丝不动,扎得像尊门神。

魏缭嘴角一抽,伸手在怀中摸了半晌,得,官印没带在身上。

他讪讪走回徒弟身旁,“再……再喊大点儿声。”

王敖面红耳赤地瞧了瞧左右,强忍着害羞,又喊了一声,“黑——牛——”

待命的黑鹰锐士齐齐望向发令之人,少年拧紧眉头,吩咐身后的下属,“去帮国尉叫一下那个打盹的车夫,但凡察觉有一丝一毫出逃的意图,即刻动手。”

“是。”

下属将佩剑交予同伴,自暗处现身,上前推醒打鼾的车夫,“醒醒,城门前有位小先生召唤。”

车夫揣着手,两眼眯瞪着跳下车来,朝城门处探头一瞧,“哦哟,是我的雇主来了,谢过老兄!”

再抬头,身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车夫又惊又疑地揉揉眼,不觉原地打了个哆嗦,见鬼了不成?

车夫拽着马车去到城门前,王敖十分着恼,“你莫不是耳背,喊了你半天。”

车夫有理,“几步远的路,你多走两步上去喊我又能如何,我苦等你们半日,甚么活都没做,还走不走啦?”

王敖把钱给他,“你回吧,不走了。”

“不走为何不早些叫人知会我,可知为了等你们,害我错过一桩生意。”

魏缭吩咐徒弟,“多给他一些钱吧。”

王敖见袋中钱已不多,索性全给了他,“失约在先,还望海涵。”

车夫攥紧碗口大的拳头,硕大的鼻孔朝二人喷出两团热气,“言而无信,我再不做你的生意了!”

魏缭护短,见不到小徒弟受人挤兑,他一嘴怼回去,“我还留在秦国再也不走了呢!稀罕坐你的车!竖子好生无礼,你知道我是谁么!”

车夫梗着脖子,“我管你是谁,约而不至,便是无信之人!”

魏缭堂堂国尉,被一个车夫面斥,哪里忍得,“不是给了你车钱?你这厮怎不依不饶,还口出狂言!”

“我若不是为了等你们,错过方才那趟活儿,能挣三倍!”

“哎呀,原来是嫌钱少,徒儿,给他三倍!”

王敖心里叫苦,又没发俸,哪还有钱?

不等他反应,车夫听了这话更加恼火,“你失信在先,竟还辱我!”

魏缭气乐了,“你这憨牛,哪个辱你?”

“我只拿我应得的,谁要你的三倍!”

王敖搔搔脑门,要了他也没有哇。

两人嗓门一个赛过一个,过往行人看热闹的也越来越多,一阵冷风刮过,魏缭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他拉住小徒弟,“好啦,算我欠了你三倍车钱,回头来国尉府拿。”

车夫曳过身旁不耐烦的马儿,望着师徒转身往城中走去,愤愤咕哝,“就是国尉的仆人也不该失信于人。”

夜幕张开,章台宫正殿内灯火通明,君王负手立在一盏青铜连枝灯前,静静注视着灯心摇曳的火光,那双英俊的眉烦闷地拧在一起,背后虚握的拳不自觉地握紧,又迟疑地松开,他理应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却没奈何地一次又一次想起。

归来复命的少年隐在暗处,一直到君王独自想完了心事,这才转进殿中,将今日的行动据实陈禀。

“他竟没走?”

“国尉遣了车夫,便回了国尉府,再没出来。”

“依你看,他是发现了你们,还是临时改变主意不走了?”

少年实说,“属下不知。”他的确不能断定,国尉在城门前的异常举动是否可以称之为一种试探,但此前他得到的消息确实是国尉要走。

“不知?”秦王讶然,这孩子办事一向周到妥帖,轻易不会给出这种答案,他并没等对方说下去,话锋一转忽又问起,“离开官署前,国尉见了谁。”

殿内灯影幢幢,少年抬头望了主上一眼,不敢隐瞒,“见了少君。”

“扶苏?”

秦栘在自己的小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躺下睡不着,坐着心发慌,焦虑到头秃,生怕国尉原本没想跑,却真被他口不择言气跑了。

毕竟历史上魏缭根本没有离开秦国,万一这回被他给气走了,他上哪儿再去赔老爹一个军事奇才,一个兵法大家?万一秦为此不能统一六国……完了,完了,完了。

正当他急得原地乱转,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他一扭头,刚好对上老爹那张异常严肃的脸。

“君……君父?”

“你过来。”

秦栘心里一咯噔,真的不怪他!

秦王不喜欢绕弯子,“今日去了国尉署?”

“去……去了。”

“可同国尉说了些什么。”

秦栘脑门上冒汗了,亲爹呀!刻薄少恩,如狼似虎,人品差劲不能处,说得全是你的坏话。

他艰难回想晚间官署中的情形,抱着侥幸心理,观察便宜爹的脸色,小声重复了唯一可以重复的那一点点内容,“日前,听君父讲论往昔事关秦国生死存亡的几场大战,扶苏去官署,原想找些兵事案卷细查,我见国尉下职还带许多书回去读,心中佩服,便称赞国尉天生大才还异常刻苦,定能成就一番事业,是扶苏的榜样,还说要向国尉学习,日日勤勉,绝不懈怠。”

君王诧异地挑了一下眉,夸他两句他就不走了?难不成是他以往对臣子太过苛刻?

秦栘巴巴想知道魏缭跑没跑,见秦王爹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阿翁,国尉没……没怎么样吧?”

秦王眉头一皱,“他能怎么样?”

“不……不……那个,国尉说今日事务繁多,累得他腰酸背痛,我担心国尉身体有恙。”

君王嗤之以鼻,“寡人竟不知国尉署如此繁忙。”

秦栘听对方不再问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看秦王爹的样子,也不像是出了国尉逃跑这等大事。

他想起同魏缭的一番争执,知晓国尉虽然话说得难听,却实实在在是为秦国的大局考虑,但他知道也没什么用啊,他要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

这二十年是秦国兼并天下的二十年,只要按部就班,历史不发生错位,秦王嬴政一定会达成所愿,终结春秋战国的历史,结束华夏分裂的局面,走上天下共主的位子。

这期间该发生的事情也一定会发生,比如秦王迎回太后,比如魏缭写下传世兵书,横加干涉,更大的可能是弄巧成拙,他作为一个错位时空的乱入者,什么都不做才是对历史最大程度的尊重和保护。

秦王问完了要问的,转身离去之际,忽然又在门前停下脚步。

秦栘望着便宜爹手按在那扇厚重的门扉上,像在做一个十分为难的决定,掌骨突出手背,指节顶得发白。

许久,他才听君王开口吩咐,“明日,你走一趟雍城。”

秦栘来劲了,刚刚他还自我安慰,反正也做不成,干脆什么都不做,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机会就自动送上门来?难道这就是老天爷为他安排的穿越金手指,专门让他推动历史进程的?

“去接祖母回来么?”他兴高采烈脱口而出。

不料,话音未落却看见君王那张本就严肃的脸倏忽阴云密布,男人眼底瞬间氲出两团狂怒的风暴,眼角的怒火燎上眉梢,双唇抿成一条阴郁的弧线,浑身散发出凶狠暴戾的气息,朝他走来的每一步仿佛都曳着怒火与雷鸣。

秦栘无意识地屏住呼吸,脑子嗡嗡乱响,顶着突然爆发的天子之怒,白着脸猝不及防地往后撤了两步。

“再提此事,你也滚去雍城待着。”

伴随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房门被盛怒而去的王摔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秦栘被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吹了个激灵,一屁股坐在身后的矮榻上。

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想给爸爸提个意见,下次变脸,能不能先给个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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