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厄度母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当场垂泪道,“老头子,瞧你倒比我当年还怕事一些,这天下的事啊,它都倒过来喽。”

皇甫琅听着这谈话,道心大悲,不禁扑通跪下来了,在天上那位置,垂头丧脑,哪还有一点故地重游、做法唱戏的兴趣?

“爹!娘!若早知今日,我就是烂在那地底,也不来这昆仑墟!”

眼一闭,四十年的场景历历在目了,他起声大叫,“出来啊!都出来啊!你们这些废物!当年欺我辱我,不是挺威风的吗!剥我眼珠,炼成药物!逼我父母进那邪神肚腹!怎么?这会儿缩头不出,都知道装死了?!”

他愤怒四顾,怒指底下的僧众,“陆吾!陆、吾!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你以为你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你?”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经文,抖开那一瞬,此间环绕的梵呐一下扩大了无数倍,铺天盖地,立体声环绕,直如洪钟敲彻于鸿蒙,佛音顿荡于九霄,其中竟蕴含着一股直透灵魂的威压,霎时间,皇甫琅七窍流血,陈子慎双耳破裂。

青衣女修漠然相看,底下三百六十五张面孔,全是同一副五官,最顶端痛苦哭泣的少女,最底层麻木吐气的中年女人,全是同一张脸,同一双眼睛,连肤色上的瑕疵,都一模一样,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们的体型却各不相同,高矮胖瘦,全无一致。

这诡异的一幕,从高处望去,就显得异常惊悚,因为所有孕妇都仰着头,人脸一圈圈浮在一起,间隔又是一个个圆鼓鼓垒起的肚腹,整个祭坛随即形成一只仿佛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吸盘巨大、条纹整齐、瘤体无限蠕动的异形物种。

青衣女修认出,那张脸,就是前一个祭台抱着肚子喊疼的其中一个。若非她目力清醒,道心如镜,自映一切外界照影,怕不会记得这张在二三个女孩子中一晃而过的面孔。

那面孔说不上普通,也说不上好看,而是端正,过分的均称,在各种神情上,竟有各种的悲欢。

那女孩子的脸,在前一关,只是疼得受不了的样子,到了这里,这祭坛上,却有三百六十五种苦痛。

“咳咳咳……呵……呵……我,我看见了……”

皇甫琅一边咳血,发狠地笑,一边将经文裹在手上,他的手马上被裹得见纸不见肉,并指如刀,往一条腿上一剜,一声惨叫,他将手刺入腿中,又血淋淋抽出,那血浸满了经文。

经文上,一个这世上只有他能解读的秘密,一个洛阳女子,叮嘱门人将一句话刻在龙门的石碑上,那句话就在眼前,如一声呐喊,直透耳骨。

他猛然张口,意图发出声音,口中却如开血堤,大量血液冲出,那句话亦向喉咙冲出。

他竭力使动舌头,口中却什么都没有。张口的一瞬间,他失去了他的舌头。

他向前吐血,那血就坠在他脚下的空间,悬空成文,血走龙蛇,一念间,向两边排开,形成一篇如凿在石壁上、高墙也似的血色狂草经文。

陈子慎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旋即看到皇甫琅的头诡异地一扭,抬起了半边头颅,惨白发光的双目,邪异地看向了这边。

“不好!要中招!”陈子慎与之目光一碰,只觉脑海如水波一荡,魂魄六根八苦同时动荡,几欲投魂而去。

却不知道他自己七窍之中,已悄然漏出一些混沌、雾状的色彩。

那响彻天空的佛音唱颂,忽然荡出一圈重重叠叠、如雷音回响、寰宇游荡的喜悦之声,“天之下都,我主陆吾……何罪何福,何……嚇嚇嚇不管洒家念什么反正都会有效果所以你们这些外来者、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凡人、自作聪明的蠢货、肮脏污浊的亵渎者、自寻死路的蝼蚁们!都给我去死吧!”

那声音是千百张口发出的兴奋癫狂的嘶叫。

陈子慎眼球一翻,彻底露出了惨白的眼肉。

青衣女修罕见地眉头一皱,风筝线横在她脚下,她要向前迈出一步,身体却不听使唤。

风筝线牢牢黏在她脚下。

“嗬,你?你想救她们?”那声音浑浊地狂笑,轻蔑,戏谑得很,“你有那个资格吗?小姑娘?”

青衣女修侧头,看向皇甫琅和陈子慎,他们同时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仰着脸,望向虚空,那沙哑、苍老的嗓音亦同时从他俩翕动的口中吐出。

梵音阵阵,如浪推来。

“我为什么要救她们?”青衣女修看了看这两张眼球惨白的面孔,语气不惊不奇,反而略带疑惑地问。

“嚇嚇嚇嚇,这不是你们这些人该做的事吗?看,这些女人可是在你面前受苦啊,执笔人,你不想解救她们吗?就像你解救前面那些人奴一样!”

那层层叠叠的声音在漫天梵唱里发出讥笑,“试试啊!你是通过这小子的通道来的吧?嘿嘿,我不切断它,来,试一试你的本事吧!无增无减,无名无相!我在下面等着你!”

还是一步也动不了。那承载她意志的肉身如山一般站立,不肯越池一步。

石柱顶上,青衣女修俯视着底下祭坛一圈又一圈的面孔,双目中火光闪闪,如洞悉世上一切幽晦,毫无一丝迷惘,“她们在孕育一个世界,不是吗?灵珠投世,肉胎转生,太乾化莲,坐禅果位。原来这就是厄度母的由来!那些传言被封印在昆仑墟的圣器、法宝,都在这里了吧?”

“三百年前,上一任执笔人陨落,神塔隐没星空,与此同时,记载了上古神魔如此存在、如何降世的奇书一本本横空出世,东西方两个世界同时执掌两条本源天道,这一切果然不是巧合!你们一直在注视着这个世界。隐匿了三千多年的万仙之祖,昆仑墟,果然有些意思。”

“不过,”青衣女修的话音忽地一沉,更沉稳、更具有活人情绪的话语从她微动的口中发出来,“仅凭这样的手段,你们觉得就能让我被她们的度苦之音污染,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么?”

她藐然一笑,抬手,自那女修肉身之中引出一道氤氲灵气的紫光,古意盎然、黑如桑椹的紫光核心浮在她的掌上,亲自隐约可见,正是层层诗句如铁索般交错、萦绕,如同微雕一般繁复、精美、镂空的一个小小球体。

构成那些诗句的东西,正是红雾一般的沙子,深红,诡魅。

“哼,在我进入他们记忆幻境的那一刻,你们就想将这个东西种到我身上了吧?”

青衣女修手指一捻,那团紫光神异的球体寂然而灭,随风散去。

她能动了。

一笑,点了一下眉侧,眼神熠熠,语调轻柔,似在宽慰一人似的,“附身的这位前辈,你的勇气令我敬佩,不必慌,我还得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你们幻境中的每个人,识海都是相通的。就像一个矩阵,你们是矩阵上的无数个点,连接你们的直线,就是昆仑的‘道’吧?”

她侧头一思索,“那个被火烧死的家伙喊的是什么?‘昆仑的道……真仙赐恩,神药不死?’哼!”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蓦地挥矛,横扫,狠狠击在姿势诡异的皇甫琅身上,“给我——滚!”

一声闷响,从皇甫琅身上拍出去一层华光,如一池金中带紫的香料,泼天泼地,溅向底下祭台的人群,像是落了一阵天竺国中的阎浮香料之雨。

那些血色狂草的经文也哗地溅落,糊掉。

铜矛趁势一抡,拍到陈子慎身上,他却率先清醒,眼球一翻,瞳孔回来了,当场震惊,大叫,“别——是我啊——”

晚了,还是被扫飞出去,张口一吐,吐出长长一条又浓又紫、还有些金色混染的汁液长带,直接头重脚轻,头朝地,脚朝天,不知飞到了何处。

二人击飞,似是破了那陆吾的一处关窍,梵音顿时消停下来,恢复自然弘大的状态,不在震天震地震耳欲聋了。

“想要我下来?”青衣女修目光一低,精准锁住那些诵唱佛经的僧众中的一人,白衣袈裟、貌若清莲的一位比丘尼。

她长笑道,“来就来!”

擢足一跃,脱离风筝线,如利箭而起,又如利箭而落,铜柄长矛破空舞转,镫地一响,插.入那白衣女尼面前的玉石地面上,余音长鸣。

青衣女修同时跃落,起手,如破琉璃、碎水晶,五指神光,向那女尼面门抓去。

却在短短的距离内,空间拉伸出来的褶纹如冰面裂痕一般延伸、加深,就是无法寸进到那女尼清水一般的脸庞上。

她双眉淡然,闭目而持,唇中喃喃,无声而出,却有大威能笼罩在她周身所在的空间内,就连全力出手的执笔人,竟也破防不了她。

不听不闻,而诸恶莫近。

“哼,原来如此,封闭六识,看不到眼前的痛苦,也就可以心安理得享受既得的好处。”

青衣女修冷哼一声,撤回手掌,见这白衣古朴的女尼独霸一列,左右皆无护法之类,遂到左侧,面朝祭坛中心,坦然坐下,盘膝而视。

“厄度母,让我来试试你有何能耐!敢动我的人!”

她一眼看到祭坛高处,那几可登天的白玉石柱,上头妙笔如飞地刻着一行大字,【夫不死者,威严自具,天大自在,赤水黑水,开明所在,万物尽有,不向外求。】

自低处看,其高莫测。

众生在柱下,几如蝼蚁一般。

青衣女修微微仰起下巴,与聂影云截然不同的面貌上,浮出一丝凡人中的冒险者面对天险时不但不怕、反而更为兴奋、更具斗志、甚至傲然不屈的笑意,“不死?你?你们?把法器生为人,把人炼成法器,就能不死?坐莲千万年,不知一莲子。”

“莲子在莲蓬。”她的目光落在祭坛。

“莲花不脱去。”她的目光落在僧侣。

“莲生此混沌。”她的目光落在石柱。

“无泥也无根。”她的目光落在掌心。

她的两只手掌摊开,向上,搁在两边膝盖上。

她的左掌长出一根青芽,形状如笔。

她的右掌长出一枝青竹,化而为简。

“以肉身之天地,自成循环而不死,不过是莲子而已。”青衣女修显然对自称“万物尽有”的昆仑大道非常看不上,“莲子封闭,不敢见天地,终究泥物而已,厄度母,如此也称大道乎?”

“砰”的一声,本该在天上的皇甫琅重重摔到她面前,竹箧在他背上,朝天,他的头歪向这边,神色惊恐地望着她,一股股鲜活的血液从他口中、鼻中涌出来。

他身上那层光雾似的仙气正在袅袅逃离,他摔在地上,头颅已经碎了。

虚空中,那桀桀而笑的声音终于又出现了,“看看,这就是我们的能耐。一个仙人,彻底失了仙骨,不过是**凡胎一具,一摔,就摔死了。你,也是个凡人吧?是不是有兔死狐悲之感呢?”

“嚇,还想试我们的本事?刚好,我也正想试试你的本事呢,执笔人。似你这个级别的贵客,该让你有个什么样的下场呢?可真是头疼呢!”

青衣女修平目而视,目光焦点不偏不倚,只在舒展在眼前的青皮竹简上,根本没有向下颤动一寸,就像根本没看到有个人摔下来一样。

她口中的话却是,“好,那我就用凡人的方法,让你和你的‘道’同日寂灭。”

青芽的笔离开她手心,开始在展开的、新编的竹简上飞快描出一种竖排字母的痕迹。

它工整,单调,只有横竖的直线,没有任何弧形。

只一看,你就能看到,它有一种排列上的韵律,一种书面上的美感,一种结构上的威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不到一分钟,书写完成。

青衣女修往竹简上看一眼,旋即目光穿透虚空,落在祭坛上那些孕妇如圆鼓一般的肚皮上。

只一瞬间,她看破了那声音的来历。

肚腹之中,混沌之内。

“这是什么东西?”

所有孕妇的胎息同时振动。

那黑暗弥漫的声音回荡在祭坛之上。

却有一丝丝真实的好奇。

青衣女修傲然道,“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点。”

“砰”的又一声,又一具人体重重摔在她面前,皇甫琅旁边,头脚刚好相反。

陈子慎。

他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两个人,一个头朝向左边,一个头朝向右边。

那祭坛上的声音重重叠叠地呵了一声,充满了讽刺,“现在呢?你又能怎么办呢?”

青衣女修对着平摊的竹简,说了一句话,“玛雅,出来,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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