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瘟疫

明德殿外的飞廊下,燕雀在琉璃檐下结草筑巢,院中丁香和海棠艳红一片。

殿前白玉石阶下,梁绍轻裘银甲,如俏立在山间云雾中的一株翠松。

豆蔻芳龄的小宫女阶前经过,回眸转瞬,银甲公子如壁花,妖娆撩拨的都是闲念。

萧伯济一身云白常服,立于窗前,望着阶前那不着五六的淡然,心生厌烦。

他不懂!

明明算不的好命,一路摸爬滚打,从荆棘丛中走过,又紧箍加身,身临巨渊,眼前之人那没型没款的眉眼,仍然跳动的都是明媚。

仿佛阴暗与他生来无关!

而自己荣居帝位,富有四海,却只能为宿疾所累,苟延残喘,日日瞧着心肺一点点烂下去。

萧伯济喘咳方定,轻抬指,揩去嘴角的血珠,装作无事一般紧了紧风氅,从窗前走到殿中央,问向善泉:“今日内阁可有事奏?”

善泉将头垂低,“回陛下,一个时辰前,首辅和几位大人来过。”

萧伯济神色俊冷:“宣。”

善泉目光飞快从殿外掠过,从善如流回了句:“是。”

——

明德殿内,萧伯济身着竹青色道袍,瘦的根骨分明,他手上青筋毕现。

初春天暖,殿内其他人都换上了薄衫,他手上还抱着汤婆,断断续续咳个不停。

殿内焚着香,熏得他头疼,勉力开口道:“户部派出督粮官随兵部押运粮官同行,是为了保证交接给西北的军粮数目不出差错,柏卿,你的人八百里加急,信中言之切切,提及边庸民生艰覆,将士枕寒食露,三餐不继,动情之处,竟生愿替朝廷长驻边庸,犒慰三军之意,真是心系百姓,心系社稷,朕这个天子都要羞愧。”

萧伯济胸腔无力,话说得绵软低吟,但句句透着金石之音。

户部尚书柏鹏飞呼吸微促,双臂撑在冰冷的石地,“陛下,”他颤声道:“公权此人虽急公义,但绝非不识礼数之人,恐肘腋变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后背被汗打湿,“臣御下无妨,请陛下降罪。”

十几日前,户部派主事曹玄度押送粮草至边庸,不料被梁绍扣下,诱导其写了一封‘告罪书’,信中言之切切,痛惜镇北军战备和粮草不足,恳求朝廷能广施恩犒,加增军饷。

萧伯济知道这是梁绍玩的把戏,但曹玄度与梁绍一唱一和,一个处理不好,寒的是浴血沙场的将士之心。

曹玄度官任户部,有直奏御前之权,当然可以为边陲要粮,但要看这粮食在哪要。

御案前宫灯琉璃灼灼,映出承平帝那张清秀病弱的面庞。

柏鹏飞心跳加速,眉尖掉下一滴汗。

“起吧!”萧伯济冷声。

柏鹏飞方一起身,萧伯济抬手将书信扔到他脚下,冷声:“此事如何解决?”

柏鹏飞知道萧伯济的意思——梁绍催粮,皇帝应允,乃是君臣相和齐心之象,但这批粮食皇帝不想出,所以干脆想着由头让户部背锅。

他颤声回道:“不瞒陛下,户部今年艰难,去年太后寿诞,花去了二十余万两,之后边南军再填战备,又划出去八十万两,今年开春的赏春宴,与民同乐,又是四十万两,一笔笔如流水似的往外渗,偏巧去年益州十三城收成有限,青州、徐州两大仓廪又没填满,这么紧巴巴算下来,能给镇北军填的着实有限,不若让梁帅同我们户部仓部司的主事再算算,看看,唔,能不能再匀出一百车军粮。”

萧伯济见他上道,冷脸应了一声。

——

殿前,太监善泉掩唇轻咳,身旁一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忙递了盏茶上前:“干爹,您看这——”

他指指阶前,善泉回视他,目含厉色:“不该你这小崽子管的,别给咱家多那个心,你那点子狗啃的善心,能禁得住这宫里贵人的几句责问?”

小太监忙扯开一个笑脸:“干爹说的是。”

正说着话,殿门缓缓移来一柄红色的油纸伞,伞下袅袅走来一位画中仙。

“哟!是郡主,奴婢还在嘀咕,这又是哪家的仙女落了咱们明德殿的香坎,郡主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俞幼薇轻轻一笑,启唇道:“奉太后命,来为陛下送些易消化的甜粥,听闻陛下这几日上火,太后特意让小厨房加了几味药材,做成了药膳,不知大总管可否替寿安通传?”

善泉满脸堆笑,“瞧您说的,也忒客气,郡主略等,奴婢这就进去为您传话。”

“有劳大总管。”

善泉转身进了殿内。

俞幼薇上前两步,停在了梁绍身旁,见他鬓角濡湿,也不知是汗还是露,她稍稍侧身,用仅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梁帅狼奔千里,片刻不敢耽搁,可谁知到了此地,所言仍是不达圣听,可有悔恼怨怒?”

梁绍身高腿长,即便跪着,只要稍稍抬头,便能看清女孩面容。

他方才已经听到女孩与善泉的对话,知道她便是姜太后养在宫中的那位寿安郡主。

他久离京都,消息不通,但也知道,承平帝和姜太后母子二人面和心离,想着自己的处境,本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堵回去,一抬头正好对上俞幼薇黑水丸似的双眸,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面前的姑娘十五六岁,生的花容月貌,颜丹鬓绿,眉目含春。

一笔一条,宛如捉笔画就,更似宣纸上晕染开的浓墨重彩,艳丽的惊人。

若说一句祸国殃民也绝不夸张。可那浓墨的艳丽双眉下,勾勒出了一双氤氲明眸,看人时,里面盛着玉雪清辉,垂首时,在灼灼日光中,又隐约勾着人的三魂七魄,恰到好处地压着人邪生出的那么点子欲念,仿佛你的目光落在了一片澄净的雪上,看一眼,对她都是亵渎。

梁绍有些看痴了。

殿前气氛一时有些凝结,他到了嘴边的混账话又顺着脉络落回了腹中。

梁绍好久才缓过神,吁了口气,故作坦荡地指了指门扇,“门开着的。”

俞幼薇微微颔首,冁然一笑,“我知道的。大帅,我们打个赌?”

梁绍挑眉道:“赌什么?”

俞幼薇左手盖在右手上,指尖轻抬,敲了敲,“待我从殿内出来,你们镇北军的粮草不仅能够加增三成,您要的战备军饷,今年也能达到这个数。”

她玉指轻抬,比划了两个数字。

梁绍面上不显,内心却像被针管给戳了个洞。

这姑娘也太狂了些!他心想,衬得自己好没面子。

俞幼薇轻声道:“若我帮了大帅这个忙,大帅可否也帮小女子一个忙?”

梁绍:“臣乃苦寒粗鄙出身,郡主求的,在下怕是不易办得到。”

他压根就不想办,只是舍不得此时的氛围。

俞幼薇不以为意,“大帅放心,天地为鉴,人伦在上,我寿安所求既无损社稷千秋,亦无愧世间公义,于大帅和我自身都有利,大帅不是心心念念北伐吗?不妨考虑一下和我合作。”笑道,“我非代表太后,更不是要大帅搅到京都这摊浑水里来,明日香袖楼天字号房,恭候大帅亲临详谈。”

说完,俞幼薇便正身端容,仿若来此后,便没开过口一般。

过不多时,善泉笑眯眯从殿内走了出来。

“郡主请进!”

——

俞幼薇进去时,殿内两方人马正在掐架,以内阁首辅齐文钰为首的一拨人,主张解除海禁,在泉州等地斥巨资修建海港,鼓励对外通贸,同时让朝廷出面在北面建立护卫队,沿途保护与西域十八部落交易的商贩和巨贾,为大周创建税银,也好为日后北伐建基,夺回敕摩人侵占的幽并二州。

而以户部尚书柏鹏飞为首的另一拨人,言辞激烈的弹劾内阁是在消耗大周财力,其心当诛,又以当年梁氏兵败为由,痛陈内阁‘野心不足以匹配其能力’,点明大周如今正值艰苦,应开源节流,鼓励农桑,遏制海禁,以减少战事,从而降低战备和军饷的消耗,让大周休养几年,以待后续。

兵部姚文止一贯没有意见,他好整以暇的作壁上观,觑着承平帝难看的脸色与一干兵部党羽交换着眼神,示意他们噤声。

萧伯济掐了掐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虚弱开口道:“此事容后再议吧!朕也觉得,此时开海禁,绝非——”

“皇上,”殿议正激,俞幼薇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极为突兀,将殿上之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寿安奉太后之命前来,不曾想听了诸位大人一番见解,觉得柏尚书的话,甚有道理。”

俞幼薇平日里也会替姜太后送些甜汤和糕点过来,以表两圣和睦之意,自然也对上过殿议,但她一向知礼,多是行礼后便放下东西自行离去,这般贸然开口还是第一次。

萧伯济怔忡,见她与自己意见一致,一时也忘了不快,多了几分好奇,抬眸问她道:“寿安,你觉得哪里有道理,说来听听。”

俞幼薇敛衽行礼后开口道:“寿安听闻,台州、泉州二地,常有倭寇上岸侵扰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举甚恶,加之蜀中地带多流民,流民一多,便向四处行窜,许多流民为求果腹,常常与倭寇联手,肆意屠杀我大周无辜民众,四境不平,后院起火,灾劫不断。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北伐虽重大,但也绝非眉睫之事,再者,如今京中流民聚集,想是哪处又有了灾祸,这对我大周来说亦是雪上加霜,故此,寿安以为为今之计,当如柏尚书所言,徐徐图之,延后——”

她话没说完,萧伯济耳朵嗡的一声,哑声道:“流民?什么流民?”

姚文止一愣,电光火石间猛然看向了柏鹏飞。

只见这位好友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益州十三城布政使冯德绍乃是他的妻弟,柏氏一门,这几年人才凋敝,除了这肥头大耳的户部尚书柏鹏飞尚能在朝中周旋一二,只有其兄长留下的一名遗腹子柏锦轩,却是个病秧子,多年前为求诊问药,还曾被敕摩人掳去过一次,近几年终于能治的出来见人,可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柏鹏飞这个当家人见柏氏人才艰难,只好转而扶持自己的妻族。

大周这几年积弱积贫,内阁又野心勃勃妄图挥军北伐,重整山河,可是钱从哪来,户部这个烂摊子,别说北伐的战备,就是今年下半年的粮草都未必能完全备齐。

故此,那冯德绍怕户部拿不出赈灾的银两,他这个姐夫吃皇帝的挂落,便自作主张将益州地上瘟疫的事给压了下来。

俞幼薇也是突然才想起此事,她记得前世这时,已有人以瘟灾为名起了兵,这一世既掌握了主动,自然要想办法做出改变。

既为了自己,也为了百姓万民。

“冯德绍...”柏鹏飞脸色惨白,两股战战,身上的一层薄薄的春衫几乎被汗水打透了。

萧伯济自小亲母惨死,被挂在嘉卫长公主之母——慧贵妃名下长大,亲缘淡薄,他非勤俭刻苦,爱民如子,更非眼中不能容沙的明君圣主,相反,他更在意绝对的忠诚和臣服。

为此,他渴求手中握有绝对的权柄,甚至曾在登位之初,想解散内阁,设立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左右二相,若非姜太后顶着压力,将此事弹压过去,只怕天下参本早就堆满了明德内殿。

也因此强烈的掌控欲,萧伯济最忌恨被人蒙蔽,他可以对无能之辈睁只眼闭只眼,却绝对容不下有意的掩盖和欺瞒。

萧伯济冷目扫视,压抑着怒火,“寿安,把话说清楚。”

俞幼薇像是受到了惊吓,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陛下,寿安、寿安不知道...”

“你且别怕,告诉朕,你从哪听来的?”

俞幼薇勉强定神,抬头回道:“前些日子,寿安回了趟俞家,后来一时贪玩,便带着宫人出了趟城门,走得远了些。这才发现,原来城外五十里外,聚集了大量被顺天府尹赶出去的流民,便算是城内,流民也比平日多了数倍不止。哪知,原来陛下您竟然都、不知道吗?”

因城中平日里便有流民游荡,而这次又有专人不停驱赶流民外出,是以若非细心,还真不会太留意。

若当真再拖延个十天半月,只怕连京城都要戡乱起来。

俞幼薇已从姜太后处捋清了朝中六部,如今对大周朝局有了浅显的认知,她好整以暇的从众人身上逡巡而过,便知户部已牵连在内。

萧伯济怒火简直烧到了心尖,他身上的骨节嘎嘎作响,握着拳头森然道:“好啊!九卿诸公,六部内阁——”他忽然猛烈咳嗽起来,直咳的天昏地暗。

群臣大惊,噗通噗通,暗压压跪了一地。

“陛下保重,请息怒。”

齐文钰默了良久,跪着开口道:“若真有了灾情,只怕不好收场,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弄清楚,究竟这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萧伯济喘息方定,挥手道:“准!内阁殿议后两个时辰内将去往的人选报上来。”

“再者,”齐文钰直视萧伯济,一字一句道:“梁帅还跪在殿外!”

若当真有了灾情,紧随而至的通常是流民作乱,这时候便不好再逼得武将太过了。

萧伯济眉间雪色更浓,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宣梁绍进殿,共同商讨镇北军今年军饷战备的数目。”

——

俞幼薇从殿内走出。

梁绍面前凑来善泉那张油光满面的大脸,“哎呦,我的大帅,您怎还跪在此处?来,奴婢扶您起身,陛下正与六部商讨您今年的战备和军饷,正等您拟个数出来。”

梁绍注视着俞幼薇离去的背影,晃悠晃悠起身拱了拱手,大步朝着殿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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