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夜倾听

是夜,吴行歌与织妹同住一屋。织妹甚是喜欢明朗的行歌,行歌也喜爱织妹的淳朴率真。二人很是投缘,卧床絮絮而谈。织妹将嫁为人妇的紧张、期盼与娇羞不好意思与父母言说,却向行歌敞露心怀。

雨歇风静,云散月出,织妹落入沉沉的梦乡,吴行歌却无睡意,起身步出茅屋之外。

银月如钩,昨夜的疾风骤雨使得屋前积了一洼浅水,吴行歌看了眼水洼,双唇一翘,身子一旋,跃上屋顶。

“洛大郎,你也未睡?哦对了,我看你像是要赶路的。因我请你做我和于空赌约的见证人而叨扰你到现时。可有耽搁你的行程?”

洛载清坐于屋脊上,身侧是那根黝黑的木棒。答道:“我原也是要经过杨家村的,不算耽搁。不过...”他一本正经地道:“那个赌约,吴娘子,不可算作你赢。”

闻言吴行歌乐得噗嗤一笑,心道:“这人真是耿直的很。”

她爽利地道:“嗯,我使了诈,自然是于空赢了。我明早便去告诉他。哎,那你为何后来还陪着我一路尾随于他?”

洛载清顿了顿,道:“我看这也正是我要去的方向,便一同了。”实情乃为他见吴行歌一单身女子,追着身负功夫的于空不放,担心她落入不利境地。

“洛大郎,你要去往何处?”

“和州。”

皎月推开了一片乌云,柔光洒上洛载清的面庞。吴行歌注意到他的眉心微蹙,面色凝重。

“洛大郎,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自义父失踪以来洛载清脑中乱如团麻,他日夜兼程,只想着快些、再快些见到足智多谋的陆五叔,想出法子救出义父。连日来焦灼、困惑、茫然,忧虑如巨石沉甸甸地压着心头,令他几欲炸裂。

虫鸣啾啾,林叶沙沙,如水的月华倾泻而下,具有令人宁静的力量。在这个乡村的夜间,停下脚步的洛载清第一次得以松弛紧绷的神经,仔细思考事情的始末。

迎向吴行歌关怀的目光,不知为何他蓦地心头一松,道了出来:“我自幼被义父收养,居于台州的括苍山间,那里地处偏僻,民风纯朴。他教我习文学武,生活简单平静。直至…”

他顿了顿,“两日前,义父自山下的市集回来,很是高兴,说是遇到了旧友,还道有一个惊喜给我,让我去山中打些野味以飨故交。我打了野兔和山鸡返回,却发现…义父失踪了。”

他面上的忧伤之色令人不忍直视,吴行歌轻声问道:“你为何确定他是失踪?”

“义父若自行离去,必会给我留下书信。而且,茅屋中一片狼籍,显是被人彻底翻寻搜索过。来人应是先制住了义父,而后搜查房屋。但…”

他紧皱着眉,道出心中疑团,“义父武艺高超,枪法精湛,寻常人十多个都不能近得他身。屋内物品狼藉,却无打斗痕迹。若非来人功夫极高于一招内控制住义父,就是…”

他心中有一朦胧推测,吴行歌接到:“就是此人识得你义父,他未加防范。你怀疑是他那日遇着的故交?”

这正是洛载清的怀疑。他点了点头,“我怀疑是他,还有一因。家中并未遗失任何物品,只是不见了义父的‘影天枪’。”

吴行歌失声道:“难道你的义父就是‘若虚枪法’的传人宋扶山?师傅与我谈起枪法时曾道‘若论枪法的虚实变幻,出招莫测,当以若虚枪法为首。然而三十年前若虚枪法的第六代传人宋扶山消声江湖,世人再无缘得见。这些年宋扶山踪影全无,怕是已不在世上,若虚枪法恐已失传’。”

洛载清道:“我与义父所居山野方圆二里罕有人烟,义父也从不在人前显露武功。他将‘影天枪’的枪头枪柄涂以污泥,掩之光芒,随意置于柴房中,粗看之下不过是一柄脏旧破锈之枪。来人却取走了它,显是知晓义父的身份。”

吴行歌赞同道:“如此说来,你义父那日遇到的故交确实最为可疑。你义父既盛情相迎,显是不疑有他,…他是否曾提及此人身份?”

洛载清默然摇了摇头。他对义父极为崇敬,当日义父令他打野味他便立时进山,如今心内深悔未曾多问义父一句。

吴行歌想起另一线索:“你义父道有个惊喜给你,会是何事呢?是否与此人有关?”

这一个接一个的待解谜团此时自是无有答案。

银色月华下,洛载清的侧颜线条清朗,他神情凝重,双唇紧抿。至亲之人失踪,生死未卜……吴行歌的胸中亦感窒闷,十二年前失去至亲之殇再次塞满胸腔。

她快速理了理这件事,提出设想,“想来你义父这三十年来隐居避世必有其因。我猜测或是为了躲避仇家或为保守密事。来人既翻遍室内,所寻定非‘影天枪’,而是可被收于任何地方的小物件。如此看来,你义父当与某件密事有关。”

她目光清透,思维清晰,“而此事,应发生于三十年前你义父避世前,江湖中未有传言,说明知晓你义父与此密事相关之人甚少,此故交为其一。他既掳走了你义父,必是尚未得到所寻之物,着意在你义父身上获得答案。你义父,短期内性命当无大碍。”

洛载清连日来心头纷乱,今日首次与他人说起义父之事,经吴行歌如此这番梳理分析,只觉她逻辑清晰严密,所言颇为有理。

只是心中谜团愈增,自出生起他便由义父抚养成人,两人情同父子。义父却从未对他言及任何隐密之事。

“我准备去和州请义父的结拜兄弟陆五叔相助。义父曾从军,在军营中与四人结伴兄弟。他年纪最长,我的大伯排列第三,这位五叔三十年前在战乱中与义父分离,三年前两人偶遇,陆五叔常与我们有书信往来,也来看过我们几次。义父曾言他们结义五人,其中五叔最具智谋,且见识广博,他或许会有办法。”

吴行歌点头道:“他既三十年前已与你义父相识,对那件密事或许也知晓,会有寻找你义父的线索。只是,洛大郎,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义父既以命守护那件密事,此事必非同小可。你作为你义父最亲之人,也需有防人之心,对人不可过于轻信。”

她虽仅识得载清这半日时间,已看出他为人忠义诚信,却因纯真质朴而易于轻信人。对于自己这个他仅接触几个时辰之人便和盘托出义父之事。想是他与义父居于深山,不常接触外人,不知世情复杂,人心险恶。

洛载清道:“吴娘子,谢谢你的提醒。陆五叔是可信之人,他若欲加害我义父,三年间有无数机会。义父也曾言,他若发生意外,可至五叔处寻求帮助。”

他心道:“吴娘子不识我五叔,才有这番提醒,但她实为好意。”心中蓦地一暖。

他自怀中取出一方包得仔仔细细的黑色绢布,说道:“义父失踪后,我细细查过茅屋,发现了这些。”

绢布被展开,内里发出微弱的点点银光。吴行歌靠近去看,以手拈起一抹银光,原来是细如牛毛的银针,约一寸长、一端平直另一端半弯如卷草纹。绢布中静静地躺着几枚这样的卷针。

洛载清道:“它们极细,屋子地面被打扫过,我起初几未发现,后在家什缝中才发现这几枚。”

吴行歌捏着卷针的三指略略用力,“咦?这些银钩虽微细却很坚硬。不知是何材质?”

吴行歌指力渐重,用到六分力时方听到极轻的“噗”的一声。她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

洛载清眼尖,看见一微星光在她的指腹闪动,却是断针扎入指中。他不觉伸出手去欲帮她将断针拔出。但猛地醒起男女之别,手指顿于空中,面耳涌上潮红,身子向月下树叶阴影中倾了倾。

吴行歌却似不查,自行拔出断针,俏皮一笑道:“抱歉,弄断了一根。这银钩如此特别,我怕是赔不了给你。”

洛载清道:“我怀疑这些银钩来自某种暗器。”

吴行歌道:“确有可能,若知其来历便有了掳走你师父之人的线索。我师傅可谓见闻广博,但她却从未提及江湖中有这样的暗器。这些银钩极细极轻,非有极快之速不能射入人体内。”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迷雾浓重。

吴行歌心中大感歉疚,说道:“洛大郎,实在对不住。你身负如此要紧之事,我却耽搁了你这些时辰。”

洛载清温和地道:“这一程倒也顺路,我赶了两日路,今夜本也需做个休整。对了,昨日你提及自己初出师门,不知你有何打算?”

吴行歌收起笑容,目光投向空渺的夜空,语音低落,“我家原居于宣州城南的蔡家桥,家中只有母亲、妹妹和我三人。妹妹生得秀美清丽,且聪明伶俐。时牛渚山五虎得罪了宣州节度使田頵,而润州刺史安仁义与田頵交好。安仁义的小舅子喜**,他们便四处强夺幼女欲献与安的小舅子以换取安为之转圜。妹妹……她被邻居姚大娘所卖,被五虎掳走。母亲受此打击,抑郁离世。”

她双目闪动点点星光,静默良久。星光在瞳中翻滚,终是滑落面颊。

洛载清暗恨自己笨口拙舌不知应如何安慰,世人常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却觉此言是冰冷的旁观者轻飘飘之语。于是只默然坐于她身畔。

“后来,我被恰巧经过村子的师傅收养,带我居于睦州城外停云峰。江湖人称我师傅‘冷月幽兰’。因她性子高傲清冷,但我却知她是极温暖之人。她传我‘四时剑法’。后师傅曾去润州为我找寻吾妹,当时安仁义反叛兵败,其小舅子已亡,家人四散,吾妹不知所踪。”

吴行歌转过头来看着载清,目中带着披荆斩棘的决心,“虽已时日久远,我终是要试一试,哪怕踏遍万水千山!一日未有她的下落,就一日不停止寻找!”

洛载清道:“对,既无恶信便是希望,苍天不负有心人,你一定会得到令妹之音迅!”

他双目炯炯,她眸光坚定,俱被希望之火点燃。

茅屋内几人睡得深沉,发出轻微的鼻鼾。

吴行歌将于空之事告诉洛载清。幽幽道:“我起初见他这妙手空空的功夫甚是高妙,起了好奇之心,而后猜疑他是奸猾贪财之辈,到得此处才了解他其实亦有重情义的一面。”

一粒小石“啪”地弹在二人脚前,月夜中一条人影立于屋前,啐道:“闲谈莫论人非。你们俩在这儿赏了大半夜的明月,小饮一壶如何?”说着身子一纵,跃上屋顶。

正是于空,笑吟吟地提了一坛酒。

洛载清呵呵一笑,接过酒坛拍开泥封,香气盈溢而出。仰头灌了一条酒线。赞道:“甘醇清冽!于兄,这是什么酒?”

于空扬了扬眉,“这是杨伯伯为织妹埋下的女儿红。知我好酒,杨伯先把这坛起了出来喂我肚里的酒虫。”

他只浅浅地啄饮一口,此时云散星出,素月分辉。他眺望着溶溶明月,吟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吴行歌伸手接过酒坛,如载清般唇不沾坛,倒出一条琥珀般清澄的酒线,灌入喉中,举起酒坛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人。”

于空瞟了她一眼:“东施效颦。”

吴行歌不以为忤,笑道:“青莲居士处独酌之寂廖中尤能自遣其怀,而我们有三个人自应更为展眉。”

三人你一口我一口酒干坛尽后方回茅屋小憩。

清晨的日辉洒落在吴行歌面上,温柔而和暖。她睁开朦胧睡眼,织妹已在厨房忙碌,屋外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吴行歌暗道:“惭愧。我原不擅杯中之物,昨日竟与他们放饮一回,以致睡得这样沉。”

她翻身而起,打开竹窗。庭院中立着三人,除了洛载清和于空外,还有一名年约十六、肤色黝黑,身材健硕的男子。

于空说道:“平潮,你我数月未见,来,让我看看你的伏虎拳练得怎样了?”

吴行歌方知此人就是织妹的未婚夫纪平潮。想起昨日织妹提及于空教授村里少年习武时飞红的面颊,心内莞尔一笑。

纪平潮恭谨回道:“请师傅指教。”

于空笑道:“你平日叫我于大哥,此时怎么见外了。”

二人练了会儿拳,于空面上欢喜,说道:“平潮,你的拳法精进甚多。记住,你现下投身兵戎,当将功夫用于保家卫国,除暴安良。切不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纪平潮道:“小弟谨遵大哥教诲。大哥,如今中华大地四分五裂,相较后梁及其他几国,吴越虽远离中原战火,但仍时有杨吴军队来犯。我加入兵营就是为了在此战乱之世护卫家园,保守家人生活安宁。”说道此,眼光禁不住望向吴行歌所在的织妹的房间。

于空笑道:“我知你会心上人心切,但若你有心于功夫上更进一步,这里有位洛大哥你可定要向之请教。”

说着转向洛载清道:“洛兄,昨日西湖边你我二人过了几招,小弟已瞧出你的功夫实高过我。不知你可否指点平潮一二?”

洛载清道:“于兄谬赞了。平潮兄弟既有此等精忠报国之志,我自当倾力相授。”

纪平潮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和洛载清过起招来。

不一会儿,织妹端了早饭出来,三人也收了手,讨论着招式进了屋。

纪平潮一进门就大步迈到织妹面前,叫了声“织妹”。织妹低低应了声“嗯”,望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热烈,似有万语千言。织妹羞怯低下了头,脖颈通红。

于空大声说道:“嗨,这番松动筋骨,腹中也饿了,织妹做的水塔糕我可是想念得紧啊。”说着,大大咧咧地坐下来。

众人均落了坐。吴行歌解下手上的红绳,递与织妹道:“织妹,你我虽初次见面,我却觉得你很可亲如妹子一般。这枚玉扣便当作是我的贺礼吧。”

织妹连连摆手道:“弗作兴,弗作兴。”她出身农家,虽从未见过什么珍宝,但见这红绳所系的玉扣细腻光润,莹白无瑕,也知其价值不菲。吴行歌几番欲赠,织妹坚辞不受。

于空道:“行歌,昨日在酒楼,我便注意到此玉扣。”

吴行歌握着玉扣的手不由紧了紧,旋即松弛下来,眉眼弯弯隔桌以唇对他无声道:“多谢不取之恩。”

于空唇角微弯,“此扣玉质上乘,且系它的红绳乃是以几十缕极细的丝线合捻而成,编织法也非平常可见,实乃不寻常之物。你将它系于手腕,想必此扣对你有着特别的意义。不如将你的银簪赠与织妹吧。”

吴行歌依言收回玉扣,改而将银簪赠与织妹。

她将丝绳重又系回腕间,指腹滑过温润的玉扣,心中思道:“不知明宝哥哥现在何处?是否安好?人海茫茫,或许,此生都将不再有机会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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