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十七、竹郎君

越葳租住的小院所处街巷虽非权贵之人集居之地,倒也均为衣食丰足人家。屋宇齐整,道路洁净。

两人行了约二注香时间,自青石板路渐入泥泞小巷,两侧的屋舍渐趋破败。

日头已沉坠入地,天空的铅色愈来愈浓,两三点微星半开半阖朦胧的眼。

越葳并未点起手中提着的簇新的油灯,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坑洼的泥地。

身后传来噼啪的跑步声,“阿竹姐姐!”听见女童的唤声,越葳回过身,正正被一双幼细的臂扑上紧紧抱住双腿。

女童的个头尚不及她的腰,仰起小脸儿望着她直笑。女童的面庞干瘦,其上的一双瞳仁却黑白分明,晶莹剔透。

二人一路走来时越葳对吴行歌略述了她与此处结缘的由来。

小劳自幼患有喘疾,近年愈重。去岁冬日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阿娘请过此地附近的几个郎中,铜钱花了不少病情却毫无起色,郎中们后来更是两手一摊劝阿娘放弃她。

阿娘不忍,将仅有的一只陪嫁镯子当了带着她到城南寻出名的郎中医治。城南市肆繁华阿娘一个不备被人窃去了钱囊,她急忧攻心之下竟晕了过去。小劳哭着向路人求助,恰遇着经过该地的越葳。

越葳一把脉,发现阿娘另患有她一直忍着不适不愿告诉家人的暗疾。

开方、抓药、煎药,越葳喂母女二人服下药后将她们送回家,仔细叮嘱二人的夫兄煎药和照顾之法。而后又来探望了她们几次为二人的病去根。

小劳一家对越葳千恩万谢,口口相传邻里俱知,皆呼她为小神医,纷纷带了病人来请她医治。

越葳坚持不受神医之称,且不愿留名。

小劳瞧见她衫上所绣的青竹,脆生生道:“我便叫你‘阿竹姐姐’可好?”如此,女扁鹊阿竹之名便传了开来。

越葳抚着小劳的顶发,问道:“小劳,你阿耶阿娘可好?”

“嗯,都好着呢。”

“你阿兄呢?”

“阿兄整日里除了帮爷娘做活,便是捧着本书不停地看,都不陪我玩。”

“你阿兄看的是什么书?”

小劳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他有时还边看边拿根枝条在地上写写划划。”

越葳牵起她的手,“走,先去你家看你阿爷阿娘。”

小劳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拉着越葳便跑了起来。

踏入院内,只见两树间的一片窄小清晖中一年轻人席地而坐,手捧一卷书。他将书卷微微举起,令月华洒满书页,正读得专注,浑然不觉几人的到来。

“阿兄。”小劳跑上去直晃他的臂。啪嗒,书卷落了地。

“小劳。”年轻人无奈看了她一眼。抬头看见越葳,起身施了个礼,“阿竹神医。”

越葳道:“可说了多次了,医道无境神医之名我是绝不能担的。叫我阿竹便好。”她将手中的油灯点亮,递给他,“正巧带了此灯给你们。月下读书久了便会伤了眼,不易治。”

吴行歌已将书卷拾起交还与他。

越葳瞧见扉页, “《九章算术》,你在研习算经?”

小劳之兄大辛性腼腆,羞涩地点了点头。

“呀,阿竹娘子来啦!”小劳的爷娘闻声自屋内迎了出来。

听见二人的对话,小劳阿娘自豪地道:“竹郎君称我们大辛有什么数什么…”小劳阿耶补上道:“是算学。”

“对,对。算学上的天资。大辛又识得一些字,便带了几卷书给他读。道过些日子来考考他。若他勤学钻研,则带他拜师学艺,可有一技之长,好过随我们编箩筐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

“不仅是一技之长,更可能有一番作为。”大辛此时却不腼腆了,挺直了身,眼中闪着自信而期冀地光。

“竹郎君?”越葳来过此间数次却从未听说过此人,好奇问道。

小劳阿耶道:“说来我们袁门巷近日真是吉星高照、频遇贵人。先是女扁鹊阿竹小娘子你降临此地救了劳儿、孩儿娘和苏五娘。上月尾又来了个与巷末沈阿婆的独子沈兴同在衙门当差的竹郎君。”

“沈兴被派驻守边境,竹郎君受他之托来照顾沈阿婆。我们这条巷弄的邻里往来亲密,他便把各户都照顾到了。为熊大家打了口井,现下熊大做起了豆腐营生。又找了人来收薛二娘做的鞋面,薛二娘面上终于有了笑。还给苏大郎找了个马夫的活儿,正合适他!这可不是贵人一个接一个。”

小劳阿娘笑着连连点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小劳乌溜溜的眼眸看着越葳,嘻嘻笑道:“我瞧阿竹姐姐便是女菩萨。”

吴行歌见她天真烂漫,毫不怯生,逗她道:“那么竹郎君便是男菩萨吗?”

小劳认真想了想,肯定地道:“不是。阿竹姐姐像菩萨一样又善又美又慈,会抱我牵我手。竹哥哥心也很善,就是从未见过他笑。哪有不笑的菩萨的?”

她娘道:“竹郎君的称呼也是这个没大没小的囡儿给起的。他也同阿竹小娘子一样不肯留下姓名。小劳说他像竹子一般,又和阿竹姐姐一样美。”

小劳阿耶插进来道:“哎,他今日刚来过。你们若早到一炷香的时间倒正好能遇上。小孩儿不懂形容,只知跟着感觉。竹郎君的气质如修竹一般清逸。我看他如此风姿在衙门里恐非是寻常差人,怕是有着什么官职。大辛,你说呢?”

却未闻回答。扭头看去,大辛已拎了油灯手捧书卷窝在一角进入忘我之境。

离了小劳家,吴行歌眉梢一挑,看着越葳意味深长地笑道:“‘竹姐姐、竹郎君。’我可是对此人起了好奇心,倒要看看怎样的人才可令众人将他与你并列而论。”

越葳关注的点却非在此,说道:“我可医人身体,却不能塑人的性情、胆识、和志向。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施舍钱财易,而助人自立却非耐心与细心而不可达。这些贫户常年挣扎于生存线,此人不仅为他们各自寻得合适的谋生之法,更令人因自足而自信,自信而乐观,而有盼望,更有如大辛一般立下志向的。”

小劳已一蹦一跳先行跑去苏五娘家报信,二人未至院门已有几人迎了出来。

“女扁鹊,快快请进!”正中一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咧着嘴笑呵呵地招呼道。他身旁两名童子赶上来接过越葳与吴行歌手中所提之物。

进得屋中,汉子搬过室内仅有的两只几凳,用袖管仔细擦了一遍又一遍,请二人坐下。又翻出一截残烛点上。

摇曳的烛火映的他的面庞通通的红。他搓了搓手,有些紧张而腼腆地道:“阿竹娘子,我家中拿不出什么好物来招待你,但有两只鸡子。我**子羹的手艺还算可以。你请先稍歇一会儿。”

吴行歌身旁的那名童子悄悄吞了口涎水。

越葳道:“不用劳烦。五娘这几日如何?”

汉子道:“已能起身,每日亦有气力下地行走一会儿。胃口也恢复至平日的五成。真要谢谢阿竹娘子你!”

越葳道:“苏大郎,这是我阿姊。现时令鲜梨罕有,我阿姊得一机遇为五娘寻得三只。一只已蒸好了在那钵儿中。另两只和药粉我也带了来,一会儿我教小郎如何使用药粉,每两日一只蒸梨配药,五日后五娘应大有好转。”

汉子向吴行歌拱手深深地一躬,大为感激地道:“女扁鹊的姐姐亦是菩萨心肠,如此珍稀之物却拿来给我们。谢谢阿竹大娘!”

吴行歌微微笑道:“相比被我囫囵几口吞下肚,这梨儿怕是也愿意落在五娘腹中,派治病之用更物得其所。”

此时一童子嗫嚅着道:“阿兄,那日你不在时,竹郎君来过。我听说他为邻里们做的事,便自作主张把阿姊需要鲜梨的事告诉了他。今日他送了两只来。”说完怕兄长责骂,一缩头跑进灶间捧了两只梨儿出来。

越葳欣喜道:“太好了。如此五娘的病根可尽除了。”

她接过梨儿,目中忽地闪了一下。将两只梨儿送至鼻下,面上滑过怔愣之色。

吴行歌诧道:“莫非这竹郎君的两只也是来自……?”

“应该不是。”越葳将梨儿搁下,“我们去看看五娘吧。”

内室的苏五娘早已听见外间的声音,撑起身子坐于床头眼望向门口。

吴行歌踏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瘦弱而清秀的少女,双目殷殷期盼地望着越葳。

越葳请家中男丁退避而为她施针时,她沉静地躺于那儿纹丝不动,仿佛落于身上的并非锐利的银针而是轻飘的棉絮,只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越葳。

“嗨,”吴行歌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我妹子看得这样入神,若非你是女子我真要以为你对她生了倾慕之心。”

苏五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面转了开去。

心道:“这神仙般的人儿,怪道阿兄对她起了心思。小七馋了两日的阿兄小心收起的两只鸡子原来是为她而留。方才听见小劳报信时阿兄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这情根已是深种了。她若能成为我的嫂子那自是我们苏家几世修来的福分,但我们家徒四壁阿兄又是粗人一个与这样冰清剔透的她毫不相配,阿兄此念恐将化为流水。”

想到阿兄将来不免伤心,她的面上不由浮上一层黯然。

越葳只道她是为着自身的病情担忧,说了好些安慰勉励之言。直至苏五娘面上现了笑容二人才走出屋。

苏大郎见她们出来,小心翼翼将桌上两只盖碗的木盖揭开。拘谨又带着丝紧张地道:“阿竹娘子,还有阿竹大娘,请尝尝我做的鸡子羹。”

越葳微诧,他还是做了。便道:“大郎不必客气,日后我们再来时勿需做什么来招待。”

大郎心头一喜,激动地冲口而出道:“阿竹娘子何时再来?”话出口后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看五娘?”

他怕自己的目光泄露了未表的心思,快速地看了越葳一眼便空落落地搁在别处。亦不知两个阿弟是否自他不自然的表情和语气中察觉了什么,一股**自耳后根升起。

越葳神色如常,说道:“我约摸七至十日后再来看望她,再施一次针便可去根了。”

吴行歌解了苏大郎的围。“大郎,家中可还有碗?烦请再拿几只来。”

苏大郎走去了灶间,再回来时面上带着些赧然之色,将几只陶碗轻轻搁于桌上。

吴行歌好似未看见碗沿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洼豁口,自如地将两碗鸡子羹分做了五份。她端起最少的那碗,呼啦一口喝了个干净。

“滑如乳酪,香比琼浆。甚美!”她给了苏大郎一个赞赏的眼神。苏大郎眉眼哗地开了,期盼地看向越葳。

越葳见其中两碗较之其它的为多,知吴行歌用意,端起两只碗递给童子们,说道:“尚在长身之时,需多食滋养之物。”

又对苏大郎道:“大郎也一起用吧。”大郎依言端起了碗,却未送至唇边。

见她轻食细尝地将鸡子羹饮尽,大郎心中说不上的满足。他将自己碗中的分给了两个弟弟。

越葳细细叮嘱了苏大郎如何使用药粉、这几日的饮食禁忌等等便与吴行歌告辞离开。

“阿竹娘子!”苏大郎追了出来,一抹光晕在他手边轻荡着。

定睛一瞧,原来他提着只小巧的木枝灯笼。数根坚实的细短木枝纵横交错盘成松落落的巢状,正中坐着先前屋中点的那支残烛,以细竹签将之固定于巢中。

“夜路黑暗,你们又是俩个女儿家,我送送你们。”

“大郎不必担心。”吴行歌指了指腰间系着的长剑。“习武之人长行夜路,这不算什么。”

大郎将灯笼硬塞于越葳手中,“这附近少有灯火,这个灯笼做得粗鄙,蜡烛也剩不了多少,大约只够你们走到斜阳桥的。不过那附近开始有些住家灯火了。蜡烛燃尽后你便把灯笼扔了吧。”

月朗星稀,微风拂面,姊妹俩闲庭信步般自在徜游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小葳,方才苏大郎悄悄跟着我们,送出了五条街。”

“嗯。你在装梨的篓儿中塞的那把铜钱,他们此刻应发现了吧。”

“杯水车薪,这家着实贫困的很。希望苏五娘康复后,他们的境况能好些。”

“苏大郎新近得了个马夫的活儿亦可稍许纾些困。他做事勤力仔细,应能把握住此机会。”

“说起来我甚是好奇那个为各家纾困解难还能于此季节得到鲜梨的竹郎君究竟为何方神圣?小劳阿耶的判断应非虚——他绝非寻常公门中人。”吴行歌喜究八卦轶闻的神经有些蠢蠢欲动。

越葳默了片刻,说道:“人有多面,外人口中的,熟人常知的,生人偶见的……孰实孰虚?”

吴行歌愣了愣,不知越葳何出此问。想了想道:“人于化日之下众目之前所行,常有虚言伪作。这竹郎君于暗处行善而不留名,此巷几户所见应为其真实之面。”

又想到自己出师以来的经历,心道:“明宝哥哥便是光明磊落始终如一真实的,而傅小鱼则是时时弄虚以致自己亦难辨身在戏内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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