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十八、七日谈(一)

傅小鱼讲到这儿,适时停了下来。两听客却未如他期待般急切地追问下文。

灶间内的二人仍是有说有笑吃得香甜,连看亦未朝此处看上一眼。

傅小鱼双手撑地吃力地缓缓向后放倒身子躺卧于和煦暖阳中,闭上眼打起了盹儿。

少女叫道:“鱼儿,别睡啊。后来呢?”

“唉,已经九个时辰水米未进,我可说不动了。”

“明宝哥哥,我可吃饱喝足啦!”吴行歌晃晃肩、拍拍臂,“瞧,我已大好了。晌午还是我来做饭。那痴情的崔六郎这两日尽往这儿跑,怕是自己只胡乱拣些东西果腹。估计他今儿还会来。我们把这些粥和饼子留给他。”

钱传瓘笑道:“好。”两人手脚麻利收拾起来。

“哎!哎!你们可真狠心呐!”院中的某人再也忍不住,急急喊道。

他挣扎起身,跷着伤足勉力稳住身体向行歌深深一揖道:“大度宽容不计仇怨秀外慧中心灵手巧心慈好善的行歌娘子,为兄给你赔不是了。”

行歌不为所动, “成日做戏,捉弄他人,不只是我、崔穹…… 你不配得任何人的真心。”

傅小鱼看着她,短暂沉默后翘唇笑了,“崔穹这朵桃花虽非我主动招惹的。也罢,我想个法子断了他的念想。”

他一步步挪到灶间,抓起酥油饼便往嘴里塞。

他瞟了眼神色不愉的钱传瓘,大嚼着饼子含糊不清地道:“要委屈钱刺史这尊大菩萨在我的小庙多呆些时日。七天,只需七天我的伤足便可下地。你们别心急,我自会把故事讲完。”

转过脸挂上讨好的笑对吴行歌道:“行歌,我们中午吃什么美馔?啊,想着就满怀期待。”他又一拍头,“哦,几乎忘了你还有两个问题。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行歌心道:“也不知他这天眼门门主贴身侍童的经历是虚是实。便是一丝希望也要试试。”

便道:“第三个问题暂且存着。第二问——牛渚山五虎现在何处?”

傅小鱼诧道:“你为何要找寻他们?他们出道时你尚未出生,消匿时你仍为稚童。难道与你家人有关?”

吴行歌并未回答他的问题,敏感捕捉到他话语中透露的信息。“你说他们是消匿了,而不是身亡。说明他们仍在世上?”

傅小鱼认真无比道:“可能全活着亦可能全死了。可能死了一个活着四个,也可能死了两个活着三个。又或者……”

吴行歌打了个哈欠道:“我先去睡一会儿。”

“哎,我是说我有印象他们还有人活着。究竟在哪儿我得去翻翻笔记。”

轮到吴行歌讶异了,“你还用笔记?”

傅小鱼指指鬓角,“自从这儿冒出了第一根白发,老朽我便知自己的韶华不再,记忆将渐退。便将脑中的江湖秘辛、豪门八卦、有用的没用的有趣的无趣的都记下存起来。”

他挠了挠头,“只是,我竟忘了记载着牛渚山五虎的那本藏在哪儿了。瞧,我这记性果真衰退得厉害。不得不佩服我自己的先见之明啊。行歌,你正当大好年华,劝汝行乐趁年少,莫待春尽红颜老。”

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吴行歌与钱传瓘拔脚走了出去。

“明宝哥哥,他的伤足确实七日内不可下地吗?”

钱传瓘微一沉吟道:“据我那日对他的伤口的观察七日尚算短的。他需要我们护他七日,这故事他只会一截截地述出。”

吴行歌若有所思,“关于牛渚山五虎他所说的又有多少实言?笔记自是为虚,但看他反应亦非全然不知五虎之事。”

钱传瓘道:“他一人千面,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们只需记着无论他呈现哪一面——软弱、愚蠢、胆怯、粗劣、无赖……他都是那个精明狡猾、多谋善骗的傅小鱼。不可尽信他之语,姑且观之察之。”

一人吃掉两只叫花鸡、大半盘小酥肉、一条糖醋鱼后,傅小鱼心满意足地揉着肚皮。从此时的他口中所出的故事也更为‘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唉,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自元贞皇后张氏撒手而去后,梁太祖朱温便彻底放飞自我,纵情声色。灰,那是要爬的,还要一气爬几个!其中以博王之妻王氏尤为受宠。

乾化二年五月,病重的朱温自知时日无多,遂遣王氏去将博王自东都召至西都洛阳,欲传位于他。却不料,此事却被日夜侍奉病榻之侧的郢王朱友珪之妻张氏获知!

六月初二,月黑风高夜,杀人篡位时。朱友珪与左龙虎军统军韩勍秘密谋定了夺位计划。事不宜迟,未免夜长梦多,韩勍连夜率牙兵五百人随朱友珪混在控鹤军士中入了皇宫,埋伏于宫内。半夜牙兵们砍断门闩,如四面而起的暴风直扑朱温寝殿,殿中的仆婢吓得四下呼号逃散。

朱温惊问:‘何人造反?’

朱友珪走入答道:‘不是别人,正是我!’

朱温痛骂:‘你这个逆子,我早已怀疑你有不良之心,我真该杀了你!你弑父篡位,不怕遭天谴吗?!’

朱友珪喝令自己的马夫冯廷谔,‘将老贼万段!’

可怜朱温一代枭雄精明一世,临到终了竟落得拖着病体绕着殿内梁柱逃命的地步。你砍我逃我逃你砍,冯廷谔挥刀三次都劈到柱子上。

朱温绕梁躲猫猫绕到力乏,腿一软倒于床榻,啊呀呀被冯廷谔一刀透腹而出!

有传言朱温当时还未死,丧心病狂的朱友珪竟用破毡将其父卷起就地活埋于寝殿内!

朱友珪秘不发丧达四日。同时假传诏书派人驰往东都大梁,赐死了博王朱友文!

博王家遭此巨变之时,肖统领恰回乡奔丧不在东都。待其日夜兼程赶回大梁时,博王一族已死的死,散的散。而伊人已不知落于何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刻骨铭心之爱恋,肖统领自此开始踏遍千山寻遍万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六个月后找到了郡主。”

在故事的紧要关头傅小鱼停了下来。

少女的声音催促道:“在哪?鱼儿快告诉我们郡主在哪儿?”

傅小鱼扶着后腰,缓步挪向主室,“鱼儿的身子需得好生将养。欲知后事如何,明日请趁早。”

吴行歌对钱传瓘道:“原来玉笛催魂原是博王的护卫,他既已找到了郡主,当珍惜彼此安稳度日。为何倒要去做什么酬金杀手?”

钱传瓘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却不愿破坏吴行歌的美好遐想,笑道:“或许那个郡主一贫如洗,又酷爱美食。肖峭攒银子准备带她尝遍天下酒楼。”

吴行歌一怔,知他打趣自己,昂首挺胸道:“‘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我坚定地认为,长于鉴赏肴馔、具膳事志趣乃为一莫大优点。”

钱传瓘只看着她笑。

“你笑什么?”

“行歌,我愿陪你踏遍世间每处你想去的酒楼饭庄。你洗手作羹汤,我便劈柴生灶火。”钱传瓘在心中道。

这夜崔穹仍是戌时便至,在傅小鱼门口守到卯时离去。

他刚迈出大门,傅小鱼在室内喊道:“终于走了。啊,我快憋不住了。”

吴行歌觉得莫名其妙,“憋不住什么?”

钱传瓘拉着她的手臂,带她走开了些。

少顷,傅小鱼哗啦一把拉开门,面上一片舒畅之色。“行歌,今日夜里别放这崔四郎进来了。唉,像个门神杵在我门口,弄得我好生不自在。”

钱传瓘呛道:“有何不自在?恭桶在房内,他又看不见你如厕的样子。”

傅小鱼羞涩道:“可是他会听到声音呀。”

吴行歌白了他一眼,“你这痴情郎君我们可赶不走。”

傅小鱼叹了口气道:“你提醒得是,我不能再误他了。烦请将西厢内的剔犀漆盒取来,我这就写封信给他。”

钱传瓘行事谨慎,仔细检查了盒内文房用具无甚异样后才交给傅小鱼。

“肖统领找到郡主时,她在吴地最大的一间妓馆里。可怜金枝玉叶飘零失所,带她逃离大梁的家仆卷走了银两,还将她卖入妓馆。

郡主与肖统领相遇,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哦,泪眼是泪眼,语可说了不少。

郡主道:‘肖郎,我已非清白之身。你,忘了我吧,找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另接良缘。’

肖统领道:‘不,我此生非你不娶。无论你经历了什么,你都是我心中最素洁的那朵白莲。’

郡主道:‘我如今已深陷污浊,再也脱不得身了。’

肖统领安慰道:‘莫灰心,我来想法子。’”

少女问道:“鱼儿,那肖峭本领高强,何不杀了青楼的人将郡主抢出?”

“这对他虽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怎舍得让郡主陪他终日流徙,提心吊胆度日。他要的是两人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做夫妻。

自此世上便少了个肖统领,多了个功夫深不可测的酬金杀手。吴地的青楼红人被一神秘恩客包下,自此不再登台露面。

肖统领自是要为郡主赎身的,老鸨见他出手大方又对自家楼中的这娘子情根深种,怎会放过肥羊。老鸨磨厉了刀开了个惊人数字,肖统领眉头皱也不皱便一口应承了下来。

一年间,肖统领接十二单,杀五十一人。这些人或位高权重护卫严密、或武功高强能战会射,他却无一次失手。”

吴行歌道:“他心中定是悔恨得紧,若朱友珪矫诏赐死博王那日他在大梁,当能带领护卫杀出一条血路。郡主不会沦落如斯。”

傅小鱼痛惜顿足道:“哎,造化弄人啊。肖统领攒足了赎资再至青楼,郡主却已不在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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