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六、金丝腹

随着一道叩门响,有人扬声道:“黛娘,我给你送了些吃食来。”

吴行歌开了门,崔穹挑着个扁担呵呵笑着迈了进来。两只篮筐满满摞着米面粮油、几条鱼干、一只蹄膀、几只刚宰杀洗净的鸡鸭,还有一篓鸡蛋。

傅小鱼自雕花窗棂中向外望了他一眼,‘扑哧’掩唇笑道:“六郎,你送这许多吃食来,是想奴变得如那只蹄胖一般滚圆吗?”

她浅笑戏言,盈盈秋波于温柔双目中流动,崔穹手足无措傻傻呆立于地望着她。

吴行歌接下篮筐,崔穹方醒起他此来还有一重要之事。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折叠起的黄麻纸,走至窗前交与傅小鱼,面上甚是紧张与担忧,说道:“官府贴了告示城内出现歹人,你这几日莫要出门。若有什么需要办的事,我替你去做。”

傅小鱼展开告示匆匆读过,面上适时闪过震惊、愤怒、忧惧、无措的小女子情态。低首道了声:“黛娘多谢六郎关心。”

她眉心紧蹙着,抬起眼帘一双蕴着担忧的晶亮的眸子与崔穹关切的目光相接,问道:“告示上画着的这三人害了什么人性命?他们是如何被官差发现的?与官差是否交了手?”

崔穹一早起身便见到街上四处贴了此告示,在一处告示前围了数人听一人口沫横飞地满足着众人的好奇心。他认得此人是常州刺史李简之子李彦忠部下宋安的妻舅。

“听说先是在顾塘河上发现他们杀了两人。先浮出‘如梦阁’押司的尸体,后在不远处发现另一年轻小娘子的尸体,据说是个‘如梦阁’的乐伎叫谢娘。正撞到经过该处的刺史之子李彦忠。长的俊俏的那个甚是凶残,在官差眼下还杀了一人而逃。”

傅小鱼低垂着眼帘似听得怕了。

“李彦忠追到城东便失了他们踪迹。城东皆为权贵之宅不便大肆搜捕,我们常州刺史曾率百名死士突重围救出太祖,李彦忠英勇如其父,于城东布下严密岗哨亲自蹲守。这几个歹人也是亡命之徒,竟然逃捕途中再次行凶,守卫听到打斗声即刻赶到与他们交上了手。李彦忠重伤了他们其中一人…”

“伤了何人?”黛娘急切问道。

“是相貌如熊的那个,据说伤得颇重。官兵将他带回衙门时已只有出气无进气了。他们也甚是凶狠,杀了三名官兵。那个生得一副好相貌的却最是狠辣,仓惶逃走之时还不忘出手击伤之前他们行凶的对象。”

“行凶的对象?是谁?”

“李彦忠率官兵赶到时他们正与三人缠斗着,两个汉子身上血迹斑斑,一个小娘子比他们伤得更重。一只手垂着,腕部一片模糊、血流如溪。官兵赶到后这三人便离去了。谁知那二人突围后追上他们,最狠辣的那个一刀将小娘子那只受伤的手腕砍了下来,竟还将断腕揣于怀中带走了去。”

黛娘双睫一颤,似乎被吓得不轻,低声问道:“可知他们身份?”

“说来也奇巧,李彦忠带着这受害的三人回到府衙,那小娘子竟被认出乃为数起□□迷晕富家子弟盗取财物之主犯。李彦忠本欲待医工为他们疗伤后将他们收于监中。谁知他们趁着李彦忠专注于追捕另两个凶徒时寻了个守卫的疏忽逃了出去。”

“依此告示所言,官差尚未捕获那二人。他们应还在城中。”

望着垂首而思的黛娘,崔穹以为她因凶徒而心中不安,暗恨自己是个笨口拙舌的,不知如何宽慰。左思右想心中生了个主意,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离去。

“可惜!”崔穹的身形方消失于门后,傅小鱼便将背向后一落,一腿支起,懒懒倚于椅上,抓了块春韭饼大口嚼着。“听起来三兽恰巧撞上了本地盗帮遗香帮之人。”

吴行歌起了好奇之心,“这遗香帮是怎样的一个帮派?官府可知晓他们的存在?”

“‘取尔资财,遗香以赠。’此帮行事隐秘低调,帮主洪三阴诡狡滑。官府对其所知甚少。不过,他们可瞒不过耳聪目明知八方事晓四面风的某人。”他看着吴行歌,挑了挑眉挤了挤眼。

“你眼中入了沙子吗?”吴行歌一脸诧异。

傅小鱼闷闷继续道:“他们惯常以女□□骗,于对方意乱情迷之时下手。行事时以三人为一组。一女事诱迷,二男主盗取。此帮约有这样的十组人。因得手容易便不怎么下苦功在功夫上,否则多少应能在三兽身上留下些伤口断几只爪。”

“不过李彦忠有着如蹲伏雪地整日的雪豹般的耐心、毅力、敏捷与不获猎物不罢休的狠劲,他铆牢的猎物,必得狠狠撕下口肉来!”他朝吴行歌抛了个桃花眼,“我们只需等待便好。”

又一转目对上另一双肃严的双目,唇边露出笑意,“但,若被这样的人知晓某身份尊贵之人正在城中,倒是好玩的紧。”

吴行歌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饼子,连同桌上的清粥小菜一并端了开去。

盯着傅小鱼双目定定道:“你若陷明宝哥哥于险境,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绝不放过你。”

她紧绷的面上寒意逼人,目中两把利剑直直刺来。

傅小鱼双唇紧抿,与她对视片刻后移开被锁的双目,忽地挑唇一笑,将指上沾着的煎饼汁水吮吸干净,若无其事道:“唉,崔穹送来这许多吃食,奈何我不甚会炊厨之道。”

吴行歌俏目一霎,紧跟而上,“三个问题。”

傅小鱼笑了,“莫贪心。只答一个,且非我行行规中不可言之事,如聘雇之人的身份。”

吴行歌寸步不让,“日食三餐。一餐一个问题。”

傅小鱼挣扎道:“一餐亦足以果腹。”

吴行歌抿唇一笑,转向钱传瓘轻快地问道:“明宝哥哥,晌午时我做只鸭。你喜欢吃椒麻鸭香酥鸭糖醋鸭盐水鸭糟卤鸭果焖鸭仔姜鸭或是八宝葫芦鸭丁香冰糖酱鸭?”

钱传瓘带着笑扬声回道:“这许多个个听着都令人十指大动,我倒不知如何选了。”

有人终忍不住喊道:“八宝葫芦鸭!要填杏仁、松仁、莲子、白果、笋丁、干菇、海米、糯米。可说好了啊,我的伤需将养七日方可行走,此七日间每一顿吃什么都由我来点。”

说罢,将身子向锦榻上重重一砸,哀哼一声,面转向内以袖遮头,摆出赌气不理睬二人之态。

望着榻上佯睡之人,吴行歌不得不暗叹他演技之精纯。

这条鱼儿,无论是娇媚惑人的青娘,还是温柔如水的黛娘,昨夜清冷孤傲的那面,今日恣意不拘的样子,他扮起来均极为自然,切换转变流畅无缝。究竟何为他的真性情?她摇了摇头不去多思。

笃笃连声,银杏木砧板伤痕累累的身上再添新痕,案前的人儿双手各执一把厚重的菜刀,一左一右上起下落急密而稳。

钱传瓘立在灶间门口静静地看了片刻,走进捞起泡着的海米洗了起来。

“哎,你去歇着吧。怎么,担心我一人仅半日时间做不出这道功夫菜?”吴行歌笑问。

“傅小鱼的脚伤我仔细检查过,确实如他所言至少七日内不可行走。腰伤亦不轻,而眉州二兽尚在城中。我们并无害他之心还可助他抗敌。聪明如他,不会于此时逃遁或对我们不利。我便来看看可帮你做些什么。”

吴行歌手腕一顿,眉心轻蹙,“不知为何我总隐隐觉着这条溜滑的鱼儿还有隐藏之着。但愿是我过虑了。”

钱传瓘点头道:“你说得是,对他实不可大意。我一歇歇便回去看着他。”

他凝视着面前娟秀的人儿,她垂首专注于手下的工作,衣袖挽至肘部露出细洁如瓷的双臂。十指灵活跳动着处理灶台上繁多的食材,面上一抹淡淡的欢欣与满足。

“炊厨之工繁杂苦辛,你却乐在其中?”

“我师傅不喜烹厨及女工之事,衣食上素来清简。”吴行歌略有些赧然地耸了耸鼻,杏眼弯弯道:“我却不同。五岁时我嫌师傅煮的面寡淡,悄悄倒于空碗中藏在桌下。谎称吃完了却偷偷去灶间添加佐料。师傅发现后非但不恼还鼓励我。初初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肚腹,及至见到师傅送箸入口面上绽开的愉悦时那种满足更胜过自己享用美食。自此我便爱上炊厨之道。”

少女的面上俱是欢欣,眸中星光点点。

她忙碌不停,在她麻利且有条不紊的动作下食材渐渐出了色香。

钱传瓘也不再言语,默默地添把柴,洗个盆,在她背过身时悄悄看着她。

屋外春雨如酥,草木茵茵,有什么正同着春日的新绿抑不住地勃勃生长着。

小小的灶间内恬静而平淡。愿时光停驻于此时,没有家国重负、战事危机、明枪暗箭的这样温馨安舒如寻常百姓家的日常时日。

“啪!”被吴行歌的筷头一敲,傅小鱼双箸一抖,夹着的鸭腿落了下来。

“半只鸭都被你一人吃了,这只鸭腿给明宝哥哥!”吴行歌筷尖一转夹向鸭腿,却有人比她更快,已将鸭腿夹起放入她碗中。

傅小鱼嘴一撇,气鼓鼓地舀了满满一勺八宝馅料入自己的碗。勺子落的重了,几粒糯米飞起溅上吴行歌的衣上。

“呃,阿妹,我不是冲你生气啊。”他急忙伸手去弹黏于吴行歌肩下衣衫处的糯米。

男子的手伸来,吴行歌一偏身子躲过,自己弹去了米粒。见到他眼中满满的歉意,淡淡道:“勿碍。还有,莫再叫我阿妹。”

傅小鱼一挑眉,“为何?”

吴行歌凝视着他一字字清楚无比地道:“狡兔三窟、乔装改扮、隐身藏踪、虚实莫辨,你为自身安全如此行本无可厚非,但你利用且罔顾他人性命、连累谢娘与法华寺传信小童这些无辜之人因你丧命,太过自私凉薄。”

傅小鱼闻言面上未有任何表情,不羞不惭不恼不怒。只一勺一勺将碗中的八宝馅料尽数送入口中细嚼而尽后走回榻上,扭头对二人扔了几句,“晚膳做叫花□□。后门出去向东十丈远有处油菜田,该处的田泥细密而具黏性,最适合做叫花鸡。现下日头不强,正好挖泥。劳烦钱刺史为我换个药。”

晌午刚落过雨,油菜地里的田泥松软易挖。吴行歌吸取午膳时傅小鱼狼吞海塞大半食物被抢入他一人肚中的教训,晚膳准备多做几只叫花鸡。遂弯着腰将小木盆中的黄泥又堆了两层。

午后的田间清新而静谧,除吴行歌外并无他人,她却隐隐觉得有一双眼睛于背后暗暗窥视着自己。

恶凉的不安感愈来愈盛,她猛地一回身!

眼前一道幼细白练如光划过,练头轻悄于她肩下一触,旋即自腋下滑了过去。

吴行歌拔下发上的银簪向白练急射去!

白练迅如飞,一半已没入沟垄间一处细小的孔洞中。

银簪急如电,细长银针恰于最后一抹白没入黄泥中时刺入练尾。

白练去势被遏,仍扭着身子拖着银簪往洞内钻。

恶心眩晕感袭来,眼前的银簪似乎分为了两个,而自己的两只右手在勉力地抓向银簪。

吴行歌强压下一波胜过一波的晕眩,三指夹住银针拖出练尾,掐紧练尾一把拽出白练旋即猛地一抖!幼细白练软软垂落被吴行歌提于手中如一根随风而荡的裙带。

麻痹感已自肩下传至小臂,吴行歌将白练甩了甩绕于自己臂上,猛提了一口气以可迸发出的最快速度向傅宅奔去。

痹感快速蔓延,已扩至整个腹腔继而髋部,咫尺的距离却似遥不可及,双脚如坠千金拖着毫无知觉的上身艰难地迈向那扇柴扉。

虽在主室,灶间后门处那一道不轻不重的坠地声钱传瓘却听得分明。他霍得立起身,奔入灶间!

柴扉半开,昏迷于地的吴行歌面色煞白。左肩下沁出的一点红令人惊心,右臂上松松绕着一条已然死去的月白色细蛇,蛇尾被一支银簪扎透。

傅小鱼亦拄着拐挪进灶间,见此情形倒抽了口冷气,惊道:“金丝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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