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8(修)

毬杖落在地上,韦陟策马过去,用自己的毬杖一勾,把韩渡的毬杖挑至半空中,韩渡在马上探手接住,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错身而过时相视一笑,虽为敌手,默契依旧。

皇帝顾不上和贵妃喁喁私语,坐直了身体,大声赞道:“好!好!看不出三郎有这等身手!

那千牛卫又是哪家儿郎?”

太子淡淡接口:“是韦鸣韦学士二子。”

皇帝诧异地笑道:“韦鸣文质彬彬,倒有这么个雄健的儿子!”

贵妃一时受了冷落,又见三皇子受嘉许,脸上微露不豫,皇帝见了不以为忤,反而捋须哈哈大笑,冯贵妃十几年来圣眷愈隆,与她这七情上面的“纯真”作派不无关系。这一点看似容易,实则要拿捏准分寸火候比登天还难,堪比替旁人挠痒痒。

栖凤阁上龙颜大悦,毬场上的令狐湛却是暴跳如雷,这一毬十拿九稳,竟还是叫韩渡给搅合了。他策马奔至韩渡跟前,拽住缰绳,嘴角扬起,眼神中却满是狠戾:“三殿下今日是打定主意,必不让我如愿了?”

韩渡端坐马上,淡淡一笑:“打毬自是各凭本事,莫非表兄想让我徇私让让你?”

令狐湛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真是小看殿下了。”

韩渡挑了挑嘴角,毬杖在手上转了转,掉转马头去追毬。

令狐湛盯着韩渡的背影,咬了咬下嘴唇,便是太子和二皇子也不敢如此对他,韩渡凭什么!他把目光投向韦陟,莫如趁此机会折了韩渡的左膀右臂。

只是细细一打量,韦二郎一看便是娴习弓马,年岁比他长,身量也高,虽不算魁梧,但十分精悍,对上他自己未必有胜算,他身上又没有弹弓、吹箭之类的物事,硬碰硬怕是不敌。

他又转向韩渡,少年的背影纤瘦单薄,仿佛只需轻轻一撞……

令狐湛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一旦有了主意便要付诸行动,他一边假意抢毬,一边在韩渡附近盘桓,伺机而动,不一会儿便让他等到了良机。

韩渡队中一位郡王刚入了一毬,充当“毬平”的宦官刚把毬重新抛入场中,毬手蜂拥而上,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毬上,最容易浑水摸鱼。

令狐湛照着马腹用力一踢,朝着韩渡所在的方向猛冲过去,堪堪擦身而过时,偷偷举起毬杖,向着他胁上捅去,谁知韩渡忽然往后一仰,却顺势抓住了他的毬杖。

令狐湛一出手便觉不对劲,但是电光石火之间哪里来得及反应,被韩渡抓住毬杖用力一拽,没等他回过神,已经从马上跌落下来。

而韩渡自己却没有摔下马,只见他一手牢牢抓住缰绳,一脚倒勾住马镫,整个人往后弯成了一弧新月。

蔺知柔在楼上看见这一幕,心跳停了一拍,太子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皇帝正在逗弄四公主,眼角余光瞥见,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韩渡的黑马受了惊,快步向前奔去,马一颠,韩渡的手顺着缰绳又往下滑了点,头几乎触地。

就在这时,韦陟策马狂奔过来,伸手一捞,抓住韩渡的胳膊往上一提,韩渡同时往腰部使劲,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新坐回马上,勒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蔺知柔心里一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双腿绵软,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她大约猜到韩渡方才是有备而来,然而亲眼看见那一幕,仍不免心惊胆战。

韩渡脱险,她这才有暇去看令狐湛,只见他倒在地上,虽然还在动弹,但显是伤得不轻。

长公主的独子与从五品官的庶子不可同日而语,毬手们迅速散开,场边的医官和内侍一拥而上。

出了这样的事,毬会是肯定不能继续了。皇帝也不能置身事外,连忙遣了身边最得脸的内监去探问伤势,安抚长公主。

所有人都忙成一团,就在这时,蔺知柔看到一个身着胡服的女子自场外宝帐中急步而出,正是兰陵长公主。

长公主奔到令狐湛身边,蹲下身,捋了捋儿子的额发,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她目光中充满慈爱与怜惜。

接着,蔺知柔看见她站起身,走到一名带刀的侍卫跟前同他说了两句话,侍卫便解下腰间陌刀双手呈给她。

长公主接过刀,走到凝霜白跟前,示意马夫将马放倒。

几名马夫用绳索绑住马腿,流霜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一双大眼中隐隐现出泪光。

长公主拔出刀,将刀鞘扔在地上,拽住络头,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马颈,热血喷溅,白马痛苦地扭动挣扎,不知过了多久,它的眼睛慢慢失去神采,身体随之停止了挣动,众人鸦雀无声,只有其它马匹物伤其类,发出声声嘶鸣。

长公主若无其事地在洁白油亮的马背上擦了擦刀刃,递还给方才那名侍卫,这才跟着儿子的担架离开了毬场。

令狐湛被人抬入清思殿的后殿中,整个尚药局今日当直的医官几乎全来了,平日只替皇帝诊治的林奉御亲自为他医治,皇帝身边的内官孙敞也急忙赶来询问伤势。

然而这些并不能减轻一分疼痛,令狐湛汗流浃背,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轻轻抽动,泪水淌个不停,他从小到大何尝受过这般苦楚。

“阿娘……阿娘,”他□□着,像个孩童一样寻求母亲的庇护,“太疼了,可太疼了……”

他心里有很多怨恨,他怀疑自己是着了韩渡的道,可他痛得神思恍惚之际仍有一线清明尚存,知道有的话不合在此处讲,只能生生地憋回肚子里,这实在比疼痛更要他的命。

兰陵长公主面沉似水,她的一双眼睛很大,形似母鹿,平日善睐多情,此刻却晦暗不明,像是有一场风暴正在其中酝酿。

孙敞温言款语地安慰道:“长公主莫焦急,小郎君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长公主平日对他还算客气,毕竟他在皇帝跟前颇为得脸,可眼下独子受了重伤,她便没什么心思应付这头发斑白的老阉竖了。

她只是冷冷道:“我只有这一个孩儿。”后头的话不必说明白——若是令狐湛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她是不能善罢甘休的。

孙敞数年前已授银青光禄大夫,兼任右监门卫将军,平日里任谁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孙将军,即便是太子和诸王也对他十分礼敬,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受过如此冷眼,心里不由自主划过一丝不快。

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他算是看着这位长公主长大,深谙她的性子,比起自己受的这点闲气,更令他不寒而栗的,却是她方才杀马时凶神恶煞的模样。

事发时孙敞在皇帝身边侍候,听见骚动往毬场望过去时,令狐湛已经坠落马下,三皇子也是险些摔下马,中间发生了什么他虽没看见,但也能猜个大概,左不过是这顽劣小儿弄鬼使坏,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反落得一身狼狈。

长公主必定也是心知肚明,但人心天生就是偏的,令狐湛只是受些外伤便罢了,若是有个好歹,以她的性子必定要迁怒于三皇子。

孙敞当年受过先皇后大恩,他算不上忠厚老实,却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虽然看起来在东宫和贵妃之间不偏不倚,其实心是向着太子和三皇子这边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盼着令狐湛能化险为夷,如此一来,这便是小儿间的玩闹,长公主纵然睚眦必报,却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她不会让这些小龃龉左右自己的立场,就像她也不会因为儿子和二皇子走得近、交情好,就站在冯贵妃一边。

她首先是个冷静自持的政客,其次才是女人和母亲——前提是令狐湛不死不残。

因此孙敞脸上的关切和焦急如假包换,他向尚药局的林奉御道:“不知令狐小公子的伤势如何?”

林奉御在尚药局供职二十多年,说话向来审慎,且惯常将症状说得重一些,如此一来,治好了是妙手回春,治不好却是回天乏术。

他正要依照惯例往重了说,抬眼忽见孙敞眼中神色,顿时会意,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对长公主和孙敞拱拱手道:“凡手脚骨,皆有两胫,一胫断尚可治,好在令狐小公子吉人天相,手脚皆只断了一胫。待老夫与他拔伸捺正,敷贴伤药,以杉木皮夹缚,好生将养数月,应无大碍,只是医治时难免要受些苦楚。”

闻听此言,兰陵长公主紧拧的眉头略松,不过还是问道:“可否恢复如初?奔驰、骑马会否有碍?”

医官觑了孙敞一眼,只得道:“只要好生调养、用药,时常推拿,应当不会落下病根。”

孙敞长吁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老仆也好去回禀陛下。”

医官又道:“虽说并无大碍,毕竟伤筋动骨,这几日最好在此处静养,免得搬动时错位。”

孙敞遂对长公主道:“若是殿下不介意,便让小公子留在清思殿静养罢?”

兰陵长公主本来是想尽快带儿子回府,但是林奉御既如此说,她也只好一同留下来。

虽然医官将伤势往轻了说,但令狐湛这一摔伤得着实不轻,骨头折断且错了位,只差一点便要穿破皮肉,拔伸捺正时疼得他昏厥了两次,差点去了半条命,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脸色可见地灰败下来。

医官替他敷药夹缚,一边就有侍药端来**散、接骨散和大小红丸,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灌下去。

待医官们离去,令狐湛饮了安神的汤药,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看见长公主守在他床边,屏风外隐隐绰绰看得见宫人和内侍的影子。

他有满心的委屈要倾诉,知子莫若母,长公主见他的眼神便知他想说什么,便屏退了殿内的宫人和内侍。

奴仆的脚步声渐远,令狐湛立即伸出完好的那条胳膊,牵着母亲的衣袖,噙着泪道:“阿娘,是韩渡那竖子害我,你要为我作主啊!”

长公主哂笑道:“他害你?我分明见你用毬杖去捅他,技不如人,反叫他拽下了马。”

令狐湛没想到此举被母亲看在眼里,不由羞恼:“阿娘,我已经伤成这样,你还长旁人的志气!且若非他一再挑衅,我又如何会出此下策!”

长公主经他这么一说,也想起方才毬场上韩渡与那韦家小子的行径,不由沉吟:“你想让阿娘如何替你作主?”

令狐湛见她笑意退去,以为她是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眼珠子一转道:“他不过是仗着有个太子阿兄罢了,阿舅不是疼爱二表兄么?若是太子换了人……”他眼里溢出恶毒的笑。

谁知话还没说完,长公主便在他手背上重重拍打了一下,腾地站起身,柳眉倒竖,勃然作色道:“休得胡言!看来是我宠你太过了!”

她气得胸膛起伏,声音却压得极低:“上回我便告诫过你,切莫与仙居殿过从太密,贵妃和冯家得势与我们有何益处?”

如今太子母家统领大军坐镇西北,看着手握重兵,实则临渊履冰。自来边将容易惹皇帝忌惮,如今是边患未平,朝中又没有可替而代之的将领,只能用着。皇帝抬举冯家,一来是宠爱贵妃母子,二来也是怕太子坐大。

可于氏是将门,太子的外祖和阿舅远在西北,冯家却有几人在朝为官,虽说官位不算高,但二皇子若是成了太子,冯家必定鸡犬升天。

冯贵妃与先皇后不同,这女人贪鄙且目光短浅,必然会不择手段地揽权敛财,自然也会侵害长公主府的利益,对于兰陵长公主来说,太子这样的聪明人固然不好相与,冯贵妃一系则连规矩都不讲,扶他们上位,还不如太子秉权。因此在东宫和仙居殿的斗争中,她更乐意坐山观虎斗,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便有她的可乘之机。

可惜这些事她不能与儿子直说,这孩子让她宠得无法无天,又胸无城府,保不齐听风就是雨,出去乱说。

令狐湛噘着嘴,一脸不忿:“可我不甘心,我就是厌恶韩渡那厮……阿娘,我知道他为何要害我,左不过是为了上回那娈童……这仇我一定要报!”

长公主差点叫他气笑了:“你待如何?他是皇子,难不成你也去折他一臂?你不也试过了么?眼下如何?”

令狐湛咬牙切齿道:“我虽不能拿韩渡竖子如何,但我如今受了这么重的伤,阿娘你去同阿舅说说,让韩渡将那娈童送来与我赔罪,我将那小子碎尸万段便是了……”

长公主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虽然她宠爱独子,有时也不免生出疑问,她聪明一世,驸马也绝算不得愚笨,怎么生出的孩儿如此蠢?

然而再蠢也只这么一根独苗,于是她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上回阿娘便同你说了,那小子算不得什么,你伤他便伤了,左不过是小孩子胡闹,没人当得真,我若是掺合进来,却是明着不给太子脸,与东宫结仇。”

令狐湛道:“结仇便结仇,还怕了他们不成?阿舅那么喜欢贵妃和二表兄,太子早晚是要……”

长公主对这冥顽不灵的儿子束手无策,只能冷笑一声打断他:“你表兄长表兄短的,中了他的离间之计尚且不自知,我问你,上回你对付柳云卿的徒儿,可是他从中挑拨?”

令狐湛听见“柳云卿”三字,眸光不自觉地一颤,咬着下唇摇摇头:“他不曾挑拨什么,是我觉着那小子碍眼,何况那日贵妃旧疾犯了,他用完午膳便回宫了。”

长公主一笑,在儿子额头上轻戳了几下:“你啊,叫人卖了都不知道,他这是故意离开,若是他在场,不免要出言阻止,你们又如何闹得起来?”

令狐湛仔细一想,觉得他阿娘说得有道理,可又有点难以置信:“他为何这么做?”

长公主望着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用不着管那么多,总之离他远些,别与东宫的人为敌。”

令狐湛眼里露出困惑和懵懂,小声问道:“阿娘……难道贵妃斗不过太子么?”

长公主瞪了儿子一眼,心里却冷笑,鹿死谁手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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