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73(修)

白稚川也无意将此事告知柳十四郎,蔺知柔略微松了口气,便即取出师兄和师弟的书信来读。

卢铉的信比前两封简短许多,常常提起个话头就说等见了面再详谈,欢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蒋山虽好,对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来说还是闷了些。

而宋十郎那封就长多了,满纸哀嚎,几乎通篇都在抱怨卢铉不够意思,抛下他一个人侍奉师父,自己跑去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醉生梦死,实在是不仁不义不孝不悌云云,生生写出了罄竹难书的味道。

他本来就是三个徒弟中最贪顽的一个,课业上得过且过,如今两个师兄走了,剩下他一根独苗,师父的雷霆雨露不用说全归他了。

蔺知柔默默替远在千里之外的师弟点了根蜡。

白稚川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券:“这是你师父托我交与你的。”

蔺知柔外祖家经商,耳濡目染之下,只扫了一眼便认出这是“飞钱”,是用来汇兑钱帛的,因为大量铜钱或绢帛携带不便,于是就在地方和中央之间设立了公私汇兑机构,往来商贾或是士人可以凭券兑钱,而不用携带大量钱财上路。

需要用上飞钱,这笔钱的数目肯定不小了。蔺知柔坚决推辞:“七郎不能受,还请世叔替我还给师父。”

白稚川面露难色:“你师父就是知道你不肯收,这才转了道手,叫我转交……你如今留在长安,不比往日,酬酢往来都需这阿堵物,左右是自家师父,与家中长辈无异,受他的总比受旁人的好些。”

蔺知柔仍旧坚辞不受,她确实缺钱,而且缺的不是一点,她在东宫衣食住都有着落,作为三皇子伴读还有俸金可以领,但是她过几年便要赴进士举,无论是考前的行卷还是及第后的关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何况她还要攒钱把家人接到京城来,长安城中的房价连许多正儿八经的京官都负担不起,别说她这点杯水车薪的薪俸了——除了她以外,皇子伴读都不差钱,图的是个荣誉,故而俸金只是聊胜于无。

但是再缺钱,她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收柳云卿的钱。

蔺知柔想了想道:“世叔,师父的钱我实是不能收,不过有一桩事倒是要劳烦世叔帮忙。”

白稚川知道蔺七郎人小主意大,见她态度坚决,便也没再坚持:“七郎尽管开口,只要是我能做的,必定责无旁贷。”

蔺知柔道:“不瞒世叔,小子想找个抄书或搨书的活计,世叔交游广阔,不知可有相熟的书商?”

白稚川不禁愕然:“你既缺钱,何必同你师父见外?”

“非是见外,”蔺知柔微微垂下眼帘,“小子不能在师父跟前侍奉已是愧疚难当,师父的恩情不知如何报答,这钱实再不能收下。何况‘读书百遍而义自见’,正好可以巩固所学,还可借机习书,省却多少笔墨,实是一举多得。”

白稚川抿唇沉吟了一会儿,这才道:“也罢,这东、西市上,我相熟的书肆倒有几家,翌日我替你问问。”

蔺知柔道了谢,两人把飞钱之事揭过不提,蔺知柔又拿出新作的诗文请白稚川指点,白先生虽说考运不佳,屡试不第,然而他能与柳云卿谈诗论艺,诗赋造诣不容置疑,只略扫一眼便能提出切当又实用的意见。

吟诗作赋有时也是当局者迷,须得旁人指出问题,蔺知柔得到他一番指点,顿觉获益匪浅。

不知不觉聊到了日晡,韩渡放课回来了,见了白稚川,两人一通寒暄,韩渡便命人在堂中设宴摆酒,留他在东宫用晚膳。

长安城中有宵禁,白稚川留在东宫用晚膳,夜里自然也回不去了,白稚川本是放旷之人,也不管合不合规矩,略一迟疑便欣然受邀。

东宫阂宫上下没人敢挑三皇子殿下的规矩,三人把酒言欢,行令联诗,仿佛回到了寄寓佛寺那段时日。

不过蔺知柔注意到韩渡有些心不在焉,看似兴致盎然,其实只是一杯一杯地饮酒,菜肴几乎没动,联诗时也常出错。

白稚川虽喜欢饮酒作乐,作为长辈该有的自觉却是不缺的,酒过三巡即称醉告失陪,韩渡便让宫人领他前去客馆歇息。

待白稚川离去,韩渡却不叫人立即撤席,而是屏退了宫人和内侍,拿起酒盏又饮了一杯,再要去拿酒壶,却有一只手先于他握住了壶把。

韩渡一个没注意,冷不丁地握住了蔺知柔的手,她的手掌上有伤,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布,但是露在外面的手指如无暇美玉,虽是孩童的手,却已十分纤秀,韩渡下意识地缩回手,随即又觉莫名,不明白有什么好避忌的。

这么想着,他又理直气壮地把手覆了上去:“你抢我酒壶做什么?”

蔺知柔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牢牢捉着壶把:“已是第九杯了,你只饮酒不吃饭食,一会儿得难受了。”

韩渡量浅,又容易上脸,此时脸颊已变作嫣红,在烛火下宛如仲夏黄昏的云霞,大约是有些醉了,眼皮微微垂下,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投下秀致的影子,半遮半掩住琉璃般剔透的眸光,不经意一抬眼,便漂亮得令人心惊。

蔺知柔也见过不少美人了,还是由衷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长大了还不知道变成何等样的妖孽。

韩渡怔了怔,说出话来有点大舌头:“我饮了几杯,你如何知道?”说罢又要来抢夺酒壶。

蔺知柔躲开,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杯酒:“那我陪你喝就是了。”

韩渡有几分醉意,但还是记得她受了伤:“庞仪说你不能多饮,不行……”这回也不抢酒壶了,干脆端起她面前的酒盏,放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嘴角淌下来,他抬起手背很不讲究地一抹。

蔺知柔捏了捏额角:“这是我用过的酒盏。”

韩渡伸出少年人独有的长而细的胳膊,绕过她的后背,在她完好的那只肩膀上拍了拍:“你我情同手足,何必分什么彼此……”

蔺知柔正忍耐着将他胳膊掸开的冲动,便听他低声道:“阿兄要娶亲了。”

蔺知柔微觉诧异,她知道韩渡一直盼着太子给他娶各阿嫂回来,按理说不该是这个反应,除非太子妃的人选有什么问题。

韩渡倒是没和她卖关子,竹筒倒豆子似地和盘托出:“阿兄要娶的是韦学士的长女,韦陟的阿姊……你别误会……韦家阿姊是个极好的女子,只是,只是……”

他眼神中露出困惑,又似乎有些倦意:“阿兄心悦的是崔家七娘子,他倆情投意合,阿娘在世时就想替他定下崔家阿姊,若是那时候定下……若是……”

蔺知柔无奈地搓了搓耳垂,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太子的**,倒又倒不出来,真是别提有多尴尬。

韩渡似懊恼又似赌气,将酒盏往案上一舂:“阿舅在西北打了胜仗,阿兄便只能娶韦家阿姊……”

先皇后出身将门,父兄皆是大将之材,不过赫赫战功和兵权从来是双刃剑,外祖家既是太子最大的倚仗和助力,同时也是最大的隐忧,即便没有前些日子的大捷,皇帝也绝不可能让太子娶崔氏女。

而韦鸣是太子少詹事,本就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太子娶他女儿为妃,这桩婚姻不能带来任何额外的助力。

韩渡蹙了蹙眉,继续道:“阿耶明明知道他两情相悦,却问阿兄是否属意韦大娘,莫非只有那两个是他儿……”

蔺知柔一惊,即便四下无人,有的话也不能说出口,她忙压低声音急道:“殿下慎言!”

韩渡看了她一会儿,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眼神迷离:“……我说了什么来着?”

蔺知柔捏了捏眉心:“我叫内侍来扶你回房,你千万别再说话了,能做到么?”

韩渡摇摇头,又点点头,嘟囔道:“……我日后定要娶个与我两情相悦的女子……”

蔺知柔敷衍:“哦。”

韩渡挑了挑眉:“你不信?”

蔺知柔随口问道:“若是圣人要你娶呢?”

韩渡轻嗤了一声:“那我便带着她去……拂林,去新罗,去西域……”

蔺知柔冷酷地指出:“人家小娘子未必愿意抛家舍业地同你跑到天涯海角去。”

韩渡一愣,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艰难地咂了咂嘴,喃喃道:“那可如何是好……”

他有些委屈,撇了撇嘴:“……那便不带她去,咱们倆去,再带上韦陟那厮,去康国……咱们俩坐车,叫他赶骆驼,到了康国,我请你吃大金桃……”

他不依不饶地揪住蔺知柔的袖子:“你答应是不答应?”

眼看着内侍和宫人的影子在屏风上缓缓移动,蔺知柔无可奈何:“行行行,都依你……”

再怎么意难平,太子的婚事还是定了下来,婚期定在初冬,算起来还有大半年时间,但太子娶妃是头等大事,除了礼部和六尚各司以外,东宫中也有许多筹备和营建的事项,一时间众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转眼一个月过去,已是阳和方起的时节,院子里的草木抽出新芽,清晨推开窗户,便能听见雏鸟在枝头啁啾,和软的春风扑在面上,送来融融的暖意。

蔺知柔胳膊上的木板已经可以拆了,不过为了在崇文馆一众生徒面前营造出伤重的假象,她仍然绑着夹板,把左臂吊在脖子上。

受伤之后,她在韩渡殿中修养了半个月,闲得关节快生锈了,又担心课业落下太多,和韩渡商量了一下,又去求了太子的允准,便回崇文馆继续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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