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修)

白直们没读过书,起哄架秧子就更直白了:“小郎君,莫要再磨磨唧唧的了,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横竖你有的咱们都有,怕什么!”

他同伴附议:“是啊,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光着屁跑也没人稀罕,再不洗水冷啦!”

换了平日他们这样满嘴浑话,蒋户曹史必定要呵斥几句,不过眼下他只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瞧着,任由他们取笑这读书郎。

聪慧过人的贾九郎心如死灰,自暴自弃地解了腰带,脱下绢罗的外衫,露出里面洁白的中衣。

他手上一顿,那两个白直又催促起来,他只得不情不愿地街下中衣,羊脂玉一般白腻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立即像煮虾子一样变得通红。

“还有下裳呢!”一名白直道。

贾九郎羞愤欲绝,双手颤抖着把下裳也褪到了脚踝。

因是炎夏,他里头没穿长裤,只穿了一条没裤腿的犊鼻裈,这种短裤因形似犊鼻而得名,同后世的大裤衩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出来,众人随即哄堂大笑,蔺知柔也和他们同流合污,没心没肺地勾起了嘴角。

贾九郎不肯再往下脱,穿着犊鼻裈就要往浴桶里跨,蒋户曹史却不肯善罢甘休,铁了心要叫他好看:“贾九,官长赐你沐浴,需得一丝不苟地领受,岂容敷衍?”

贾九郎性子上来,不就是脱个裤子么,眼一闭心一横,把那犊鼻裈一扒,心道看罢看罢,让你们看个够!

蔺知柔没有紧盯着他看,却也没有刻意避开视线,以为他还要磨蹭上半天,哪知道这么爽快地突破了最后的底线。

一个不小心,就看了个正着。

哦,男的,她心道。

那两个白直说得不假,贾九郎也就是比一般人更细皮嫩肉一些,说到底也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童,又没有八块腹肌人鱼线,实在没什么看头。

蔺知柔只是礼节性地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低下头接着温书。

贾九郎总算爬进了浴桶,恨不得把头都埋进水里。

司马和参军言而有信,蒋户曹史兢兢业业,每日定时定点雷打不动,贯彻执行长官的命令。

贾九郎每天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一次刑,最初的羞愤慢慢变作了麻木,举童们也渐渐习以为常。

这么洗了一个多月,气候转凉,船队转入黄河水道,袁参军终于开恩,结束了贾九郎的刑期。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的缘故,贾九郎开始抽条了。

从夏末开始,他几乎是见风就长,像竹节一样往上抽,本来比蔺知柔还矮半个头,到船队抵达东都洛阳时,两人已经差不多高了。

上船前裁的衣裤全都短了一截,露出手腕和脚踝,像是穿了别人的衣服。

与此同时,他的容貌也起了变化,脸颊上的婴儿肥逐渐消退,流畅而微带棱角的颌骨线条慢慢显露,鼻梁变得英挺,修长的脖颈上生出了微微的突起。

如果蔺知柔这时候认识他,一定不会对他的性别产生怀疑。

他的话也开始少了,倒不是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主要是进入变声期了,清亮的童音不复存在,一张口就是公鸭嗓,连自己听着也是尴尬又糟心。

蔺知柔几乎是看着他几天换一个模样,从一个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慢慢蜕变成俊朗不凡的少年。

……

十月初,草木黄落,物候萧索。

船队终于抵达渭津关,官员和举子在此地下船,换乘车马至西京,运送贡品的船只则继续沿渭水往西。

离长安城越来越近,贾九郎的情绪不太稳定,时而亢奋异常,时而又垂头丧气,大部分时候坐立难安。

此人与蔺知柔截然相反,心里藏不住事,喜怒哀乐都堆在脸上,他心绪起伏,便要搅得四周鸡犬不宁,让身边人也不得安生。

这个身边人就是蔺知柔。她天生冷淡,习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无法对这种倾诉欲旺盛的青少年感同身受。

下了船已近黄昏,他们在驿馆落脚,这里余下空房不少,举童们两三人一间。

蔺知柔和贾九郎照例被分配到一间,蒋户曹史这么安排有点先进带后进的意思,让少年老成的蔺七郎看着点贾九郎,免得这惹是生非的小崽子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分到的是间狭小的倒房,原先大概是放杂物用的,连扇窗户都没有,靠墙放着一张单人床,被褥也只有一套,看着倒还算干净。

他们的大件行李随货船运往京城,随身只带了些书和换洗衣裳,没有多的被子。

这个时代远行是件苦差事,凡事都得将就,蔺知柔倒也没什么想法,十人大通铺都睡了几个月,没道理这时候犯矫情。

何况贾九郎也就是个刚能分出男女的小破孩儿。

贾九郎意见不小:“这么小的床怎么睡人!晚上你把脚伸到我脸上怎么办?不成不成!”

蔺知柔凉凉地瞟他一眼:“那你睡地上。”

贾九郎小声咕哝:“为什么不是你睡地上……”到底不敢大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蔺七郎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令人不能理直气壮地要求他打地铺。

两人领了饭,在廊下草草吃了,贾九郎照例借着消食的由头四处乱窜,蔺知柔却早早回到房中,点了油灯做几天的功课,一篇赋写完,她估摸着贾九郎也快浪回来了,先一步打水洗漱,散了发髻,坐在灯下一边温习文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头。

贾九郎就在这时候回来了,正好撞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晕黄灯光里,小孩的侧脸玲珑秀巧,又长又翘的睫毛晕在灯火里,显得融融的,看着比平日多了些软和。

蔺知柔书看得久了眼睛有点干涩,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修长的眼尾染上抹微红。

这小子生得可真是不赖,贾九郎心道,不过还是跟个小娘子似的,想到这里,胸中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最近他的个头窜得很快,身体的变化有时能把自己吓一跳。他阿兄老是念叨他个子矮,见了他不知要怎么吃惊呢!

随即想起他阿兄八成要打折他的腿,一时又蔫了。

蔺知柔放下书卷抬起眼,见他手里提着个叶子包:“又上哪儿打秋风去了?”

贾九郎立即抖擞起精神,眼睛一弯:“方才蹓跶到院子里,见司马和参军他们在廊下饮酒行令,与他们玩了一会儿,赢了这些吃食。”

其他举童甚至进士科的举子见了几个官员都是谨言慎行,唯恐一个不小心失礼,只有他没大没小,也不管什么尊卑长幼,见了谁都不发怵不怯场。

那些官员大约也很少遇到这个品种的奇葩,不以为忤,还挺喜欢他。

贾九郎打开叶子包,里头包着整只的烧鸡,他从墙角水缸里舀了一瓢清水,仔细洗净手,用洁白的丝绵帕子擦干,这才扯下一只鸡腿伸到蔺知柔嘴前:“啊——”

蔺知柔不知道他今天犯的哪种病,往后一让,摇摇头:“不饿。”

“你要多吃点,”贾九郎得意道,“多吃才长得高,我看你这几个月都没怎么长个子。”

闹了半天原来是秀优越,蔺知柔懒得理他,把灯移到床边,靠在床上继续看书。

果然恼了,叫我戳中了痛处,贾九郎心说。

他看惯了冷脸,慢条斯理地啃完一只鸡腿,把剩下的烧鸡包起来,细致地洗了手,然后去外头打热水。

蔺知柔怀疑他有洁癖,时下已是深秋,一个月洗一次澡都算讲究人,他却是逮着机会就洗,也不拿蔺知柔当外人,大大方方任她瞧。

蔺知柔放下书,转向里侧,拉起衾被:“先睡了。”

贾九郎手上一顿,哗啦啦的水声停了片刻。

多半是见我腿长,心里不爽快了,贾九郎自作多情地得意着。

他草草地洗完,擦干身子披上寝衣,解了头发,用绳子松松地束在脑后,然后熄了油灯,掀开被子躺下。

两人分两头睡,仍旧很挤。

贾九郎不习惯与人同榻,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对面的人悄无声息,轻声道:“蔺兄,睡着了么?”

蔺知柔也没睡着,她努力把自己绷成一根竹竿,紧紧贴着墙壁,把大半张床都让了出去,可那破孩子还是不消停,不停地翻身,他一动就有一股冷风灌进被窝里,蔺知柔虽然穿着足衣两只脚还是捂不暖。

听他的声音毫无睡意,似乎是要聊天,蔺知柔哪里敢搭腔,佯装熟睡,把呼吸放沉了些。

贾九郎不再说话,蔺知柔刚松了口气,忽觉脚底心一阵钻心的痒,下意识地一缩脚:“你干嘛?”

床尾传来破孩子嗤嗤的笑声:“就知道你装睡。”

蔺知柔:“……”本来入了京想省钱住在公家安排的四夷馆,还是找家寺庙赁间禅房买个清静吧。

贾九郎接着说:“蔺兄,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不该。”闭嘴吧。

“……”贾九郎充耳不闻,“其实我不姓贾,也不是**县人,我本来打算去广州,但是半道上住了家黑店,钱财叫人偷了,只得就近找个地方趁钱。我们听说**县贾家是个富户,便去碰碰运气,他们见我伶俐,让我做了贾九郎的书僮,于是我便来替考了。

“哦。”

“你不想知道……”贾九郎问到一半,心道还是别自取其辱了,舌头一拐弯,“其实我是西京人。”

蔺知柔兴趣缺缺地哼了一声。

“这回我是偷跑出来的,”贾九郎叹了口气,“回去我阿兄非得打死我不可……”

该,蔺知柔心道,随即觉得有些奇怪:“你父母呢?”

“我阿娘好几年前就过世了,”贾九郎的声音瓮瓮的,“阿耶娶了小娘,生了弟弟……没空管我。”

蔺知柔唔了一声,她平生最怕交浅言深被人当树洞,恨不得把一耳朵的**倒出来还他。

贾九郎打了个呵欠:“我不是存心骗你的,要是……你可别怨我啊……”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仿佛落了地,不一会儿就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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