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117

盛夏燠热,顾双月只能停灵一日。

鬘华仙馆还要开门迎客,青青看着天色向晚,便叫姊妹们趁着暮鼓尚未敲响回平康坊去,只留下几个奴仆支应。

假母胡四娘一夕之间白了头,原本就害了肿病,因顾双月的事彻夜未眠,症状越发重了,青青叫她回去,她执意不肯,哭着要送女儿一程,青青苦劝无果,不由悲从中来,母女俩又抱头哭了一场。

暮色四合,长空中暮鸦声声,和着灵堂里凄凉悲戚的哭声,忽高忽低,断断续续,如一缕缕细丝牵缠着人心。

守到下半夜,胡四娘精神已有些恍惚,哭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不知是安慰青青还是安慰自己:“好在你妹妹临终时没受什么苦……”

他们将顾双月的死状瞒着假母,青青却知她死前受了多少折磨,一时心肝俱摧,恸得不能呼吸,却不敢叫假母看出端倪,只能含泪点头:“是,好在棻娘得了个痛快……”

“只望她来世托生到个好人家,”胡四娘抹着眼泪道,“别再跟我这样的娘……”

蔺知柔从头至尾没有落一滴泪,她坐在顾双月的棺柩前,身前置一张桐木小案,案上有笔墨和一叠桃花笺,宣笺雪白,洒着斑斑红痕,如漫天飞花——这是顾双月生前最喜欢的笺纸,但价比黄金,只在给她写信时才舍得用一张。

蔺知柔去买了厚厚一叠,蘸墨提笔,慢慢给她写诗。

她欠这少女良多,便是下辈子也还不清,只能先还了欠她的诗。

她曾答应过替她写一百首,一直写到她人老珠黄为止,然而她再也不可能人老珠黄了,她的年华只有短短半阙。

蔺知柔写得很快,不止因她是才高八斗的风流才子,也因为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顾双月,这少女在她面前就像一卷摊开的诗卷,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见。

写完一首,她便将诗笺用灯点着,投入火盆里,笺纸刹那间化成灰,在夜风里打着旋,犹如枯蝶。

一百首写完,天色已微明。

蔺知柔撂下笔,揉揉发麻的腿脚,起身向胡四娘和青青道别。

胡四娘一夕之间又添了不少白发,肿着一双眼睛,沟壑里都是泪痕,不过几日便从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变成了龙钟老妪。

彻夜守灵,她的双腿已肿得几乎不能行走,却仍旧执意让青青搀扶着她,把蔺知柔送到屏门外:“老身不能远送,只能恭祝蔺官人南下这一路平安顺当。”

蔺知柔动了动干涸的嘴唇,点点头:“借四娘吉言。”

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戾色:“他日我定为……”

胡四娘摆摆手,截断她话头,转头对青青道:“你去你阿棻妹妹那儿守着,别叫她一个人冷清。”

青青知道她是借故支开自己,道了声是,向蔺知柔行了个福礼,便转身回灵堂里去了。

胡四娘待她走远,这才对蔺知柔道:“蔺官人,老婆子知道你把阿棻当妹妹看待,官人能陪她这一夜,阿棻已能含笑九泉了,只别耽误了官人正事才好。”

蔺知柔默然,她该留下来送顾双月出殡的,却为了自己的前程急着离开,或许她天性便是如此凉薄。

她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有人替她着想。

胡四娘忽然握住她的手:“蔺官人,你听老婆子一句劝,那些人有权有势,你别去与他们斗……若是有个好歹,阿棻也不能瞑目的……”

蔺知柔微垂眼眸,久久不答话。

胡四娘叹了口气,扯出个苦涩的笑:“青青那丫头总嚷着要替姊妹讨个公道,那是她年轻糊涂,没经过事,蔺官人千万莫要将她的胡话放在心上。”

她顿了顿,怆然道:“便是讨了公道来,可能换回我棻娘?”

蔺知柔无言以对,良久方道:“我知道了,四娘保重。”

胡四娘这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蔺官人,你是云上的人,和棻娘本就不是一路,她也知道是自己痴心妄想,如今尘土归了尘土,你也忘了她吧。”

蔺知柔心口闷闷一痛,默默地对着灵堂的方向长揖至地,然后转过身,无言地向外走去。

骑马回到家,蔺知柔和雇来的僮仆把行囊搬上驴车,锁了门,便即向城外行去。

已误了两日程期,若是不能按照预定的日子抵达江淮,轻则受罚,重则丢官——有一刹那,她恨不得玉石俱焚,拼上前程和这条命,去弹劾长公主,她甚至想到了去承天门敲登闻鼓。

然而她的血很快冷下来,因她知道自己太微贱,顾双月的性命也太微贱,哪怕拼得粉身碎骨,那些人依旧能被服绫罗、口啖肥甘,和着无辜者的血肉一起吞咽下去,蚍蜉撼树,必须借助别的力量。

也或许她只是安慰自己,就像她当初劝告一心想要为亡夫报仇雪恨的李三娘。

……

长安城外,古槐上夏蝉嚣叫不已。

蔺知柔牵着马出了城,走在官道上,骄阳洒在身上,远望是青山隐隐,回头望去,扬尘蔽日,巍峨城阙也像故纸上的一抹残影。

她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即转过头,翻身上马,对赶车的僮仆道:“走吧,我们日落前要赶到昭应县。”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蔺郎君留步——”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蔺知柔勒住马缰,回首望去,却见远处一人一马,穿过黄尘飞驰而来,渐渐缓下来,却是个身着绯红胡服的窈窕少女打马而来。

待那少女到得近处一看,却是四公主。

她在烈日下奔驰,双颊通红,鬓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上,越发显得明艳照人,一身红衣如山花欲燃。

蔺知柔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少女,曾经与她一样动人,一样鲜妍。

她只觉双目刺痛,不能再看那鲜衣怒马的少女一眼。

然而她还是下了马,向她行了个礼:“蔺某见过贵主。”

四公主勒住缰绳,跳下马,胸膛急促地起伏。

她望着蔺知柔,盈盈双目中满是焦急。

“蔺郎,那……那位顾娘子,不是我害死的……”她喘着气道,“我得知顾娘子她……怕你误会我,所以想来告诉你一声……”

蔺知柔知道四公主没有害人的心,但顾双月的死不能说和她全无干系。

即便知道不该迁怒,但她没法不迁怒——这些人都一样,在他们眼里,人命还不如头上一支金钗,履上一粒明珠。

一个人死了,而她只关心自己的情情爱爱。

她一阵阵反胃,已没了应付她的心力,冷冷道:“蔺某知道了,贵主请回吧。”

四公主眼中泪光隐隐,上前抓住蔺知柔的马笼头:“你不信我?这事我真的半点也不知情,直到昨夜才听人说起永济渠里捞出来一具女尸,一打听……”

蔺知柔一时顾不上尊卑高下,打断她道:“蔺某信,贵主要说的话蔺某已知道了,蔺某要在日暮前赶到驿站,请恕不能奉陪。”

说着一揖,便要翻身上马。

四公主却拦在她马前:“我知道你还怪我,这样吧,我着人去查,定然查出真凶交给你。”

蔺知柔淡淡道:“贵主请自便。”

顿了顿:“请贵主让一让,劣马驽钝,免得冲撞了贵主。”

四公主到底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心上人如此冷漠,只好噙着泪让出道来,站在原地望着人远去,渐渐消失成小小的一点。

……

蔺知柔日夜兼程地赶路,奈何驿马和驿驴每日只能行那些路,她紧赶慢赶,直至抵达潼关风陵津附近,方才赶上了程期。

这一日她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抵达关西驿。

连日赶路,人马疲敝,如今追上程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蔺知柔向驿仆要了热水,洗去一身尘污,换上干净衣裳,正坐在堂中准备用晚膳,忽听外面驿馆外传来车马喧嚣之声,听声音总有百来人。

她从袖中摸出数枚铜钱,叫来个驿仆:“有劳替我去前头看看,是哪位贵人来了。”

那驿仆得了赏钱,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禀侍御,是竟陵王回京,途经此地,要下榻敝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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