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新)

蔺知柔后背一瞬间变得冰凉,与此同时心念如电转。

她一直疑心师父已经猜到她女扮男装替兄赴考,毕竟她和蔺遥是双生兄妹之事不是秘密,凭柳云卿的明敏,一早察觉也不足为怪。

但是他没理由知道她的名字。女子的闺名只有家人知道,她母亲不会告诉旁人,她外祖家的人是共谋,帮着遮掩还来不及,怎会和外人提起她,退一步说,若有人将她闺名问了去,他们也会来信提醒她。

何况费尽心力地打探她闺名有何意义呢?

难道只是巧合?这念头一起就被蔺知柔自己否定,她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按下不去理会,重要的不是他如何得知她的闺名,而是他此举是何意。

他一定早知此事,却从不点破,也不阻止她赴举出仕,如今忽然提此事,又说“至刚易折”,自是告诫之意。

她若无其事地将笺纸依原样叠好,收入袖中,向柳云卿一礼:“谢师父赐字,不过弟子恐怕要辜负师父教诲。”

顿了顿,看进男人深潭般的眼眸中,平静道:“弟子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靠争得来的,若不争,便是一无所有。”

柳云卿静静望着她,他们一起在终南山生活过两年,几乎是朝夕相处,可他从来没有看透过她。

他不是没见过早慧的孩子,但没有一个似她这般。她有家人,家人似乎也不曾薄待过她,但不知为何,她却总给他孑然一身之感,仿佛在这世上无有归处,家人不是她的依靠,只是她肩上的责任。

另外两个徒弟,他在学问之外,亦教他们为人处世之道,可惟有她,明明年纪最小,他却没什么可以教她,他从未见过她彷徨踌躇,从未见过她畏惧不前,初见她时,他便感到她的心智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倒似与他年纪相当。

后来越相处,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他越是看不透她,越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她。

那日在紫云楼上,她在马上回眸,那一眼撞进他眼里,撞开了他的心,他才恍然察觉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柳云卿沉吟半晌,终是道:“你想要的究竟什么?富贵,权势,一世安稳,不必去争。”

他深深看进她眼底,像是要用目光剖开她的心,看一看里面埋着什么:“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蔺知柔微微一怔,眼中有刹那的茫然,像湖面上聚起的雾气。

她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轻轻掠到耳后,微垂眼眸,扯了扯嘴角,复又抬起眼,眼眸中又是一片澄澈清明:“多谢师父好意,不过弟子想要什么,自己会去取。”

两世为人,她都出身贫寒,靠着一股不甘心拼了命往上爬,上辈子她如愿以偿得到了财富和社会地位,那些伤害她的人,看轻她的人,再不能小觑她,这辈子应当也是一样,她要权力,要位极人臣,要把命运抓在自己手上。

可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方才还真是被问住了。

她知道自己心底有个空洞,所得再多也填不满,可她只能不断地往里填,以期减少些许不安。

柳云卿缄默不语,蔺知柔微微侧了侧头,浅浅一笑,眼神轻佻,几乎有些张狂;“师父想要的又是什么?”

接下去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柳云卿知道她的意思:柳十四,如今你身居高位,离你想要的河清海晏是否近了一步?

他想起当初在江宁净法寺中,在那幅狰狞可怖的地狱变前,他曾告诫弟子们勿忘民瘼,可如今他身居庙堂之高,却在为什么奔忙?

蔺知柔见他眼底有痛苦之色,抿了抿唇道:“是弟子无状,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摇摇头,淡淡一笑,苦意在口中弥漫:“你没问错。”

两人一时无话,半晌,柳云卿道;“你还是执意要进御史台?”

“是,”蔺知柔道,“望师父成全。”

柳云卿挑了挑眉:“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一日在御史中丞任上,便不会同意你入宪司。”

蔺知柔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松口,淡淡道:“那弟子只能另辟蹊径。”

“自然,”她轻笑了一声,从袖中取出写着“知柔”二字的笺纸,“师父只需一句话,便可让弟子永别宦途。”

“弟子无计可施,听凭师父处置罢了。”

柳云卿望着她执拗的脸庞,半晌轻叹一声,一言不发负手向前走去。

蔺知柔快步跟上,呼吸逐渐稳下来,柳云卿终究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他是不屑用她的身份做文章的。

走在前头的卢十七和宋十郎发现师父和蔺七郎迟迟不跟上来,回头一看,却见两人落后一大截,站在原地说话,神情似都有些肃然。

“该不会又吵起来了吧?”宋十郎牵了牵师兄衣袖,小声道,“咱们要不要过去劝劝?”

卢铉一甩袖子:“谁跟你咱们。”望望那两人,脚下踟蹰不前。

好在那两人似乎吵完了,一前一后向他们走来,卢宋两人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蔺知柔在坊内十字街口与众人分别,慢慢往鬘华仙馆走,到得楼下,正要入门,却转过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平日她不讨厌顾双月在她耳边聒噪,今晚却感觉有些疲惫。

她在左近找了一家清净的邸店下榻,熄了灯,一个人躺在陌生的床上,她借着窗纸中漏进来的月光,望着帐顶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想起了上辈子。

其实小时候她也曾过上过好日子。她是家里第二个女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本就是不受期待的孩子,后来又多了弟弟,就越发讨人嫌,刚好有个远房亲戚不能生育,双方一拍即合,父母像送瘟神一样把她送出了家门。

她的养母是个中学语文老师,也是她六岁的人生中见过最温柔最和善的女人。她在新家有个漂亮的房间,床上铺着有木耳边的奶油色床单,窗前有印着小玫瑰的粉色窗帘,小书架上摆满了童书,床头还有会眨眼的洋娃娃和手感绵软的毛绒小狗。

新妈妈搂着她的肩头说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的家。

她像做梦一样,每天早晨醒来都不敢睁眼,先用手盖住眼睛,从指缝里悄悄望出去,生怕一睁眼发现是一场梦。

她努力读书,每次都考一百分,生怕少考一分让新爸爸新妈妈失望,把她给送回去。

半年以后她还是被送了回去,因为新妈妈怀孕了,即将有自己的女儿。

蔺知柔翻了个身,把被子卷紧。她被亲生父母毒打辱骂过不知多少回,但奇怪的是,她最恨的却是那个给过她短暂幸福又收回的养母,至死不能释怀。

这恨意让她羞耻。

从那以后,她便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自己落入被选择、被放弃,然后只能怨天尤人的境地。

……

两月倏忽而过,一转眼到了五月。

吏部科目选结果出来,今科二十五名进士中,有三人判为甲等,会稽蔺七郎再次高居榜首,在书判拔萃科中取得甲等。

原先她在进士科中夺魁还有人不服,认为她学识不过尔尔,靠的是张侍郎和柳相的提携,可吏部科目选素来糊名,她仍能轻松判得甲等,众人便说不出什么话来。

接着便是拜官释褐,通过吏部科目选的进士向吏部官员说明自己的意向,再由三省商议出结果,再由中书门下核定,最终由皇帝下敕任命。

蔺知柔在吏部官吏惊讶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写下御史台三字,然后安心回去等消息。

望日大朝会后,满朝官员文东武西自东西夹门鱼贯而出。柳云卿目不斜视地走在自己班列中,未出殿庭,身后有人叫住他:“柳中丞留步。”

柳云卿停住脚步,转身一看,却是吏部侍郎张文鼎,他不动声色道:“张侍郎,有何指教?”

张文鼎体胖,见人未语三分笑,看着一脸敦厚相,实则城府颇深,众人背后称他为笑面虎。

他乐呵呵地道:“柳中丞,你当怎么谢我?”

柳云卿知他是为蔺知柔的事,却佯装不知,微微一笑:“张公何出此言?柳某不知何时劳动张公大驾。”

“在下替宪司觅得一良材,你说当不当得一顿好酒?”

柳云卿道:“据柳某所知,敝司只有一个缺额,便是御史大夫,莫非张公替柳某寻了个上峰?”

“岂敢岂敢,”张问鼎捋须大笑,双颊的肉跟着一起打颤,“台长人选哪容在下置喙,柳中丞说笑了。”

柳云卿云淡风轻地一笑:“张公过谦了,张公为国选士,敝司亦多承恩顾,柳某感激不尽。”

张侍郎笑道:“柳中丞见外了,柳中丞别怪在下越俎代庖才好。”

话音未落,一个小黄门快步跑上前来,向两人一礼:“张侍郎,柳中丞,圣人请二位去延英殿议事。”

张侍郎看了一眼柳云卿,胸有成竹道:“正说着呢,这不就来了。看来柳中丞这顿酒是逃不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写完了,就提前发了吧

女主不算好人哈,大家不要对她抱太高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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