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愿望的一半」

世界变得安静起来,连呼吸都近乎滞住。

其实画面没亮。

或者是说,镜片上的雾气还没来得及消去,拥挤纷扰的车水马龙仍然在视野里被缩成了无数个密密麻麻的小点。

季青柚凝固在这场雪里,肩上的雪越堆越厚。

周遭喧闹纷攘,身后再次响起了踩着雪层的沙沙声。

那人绕到了季青柚前面,呼吸很轻,却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后,慢悠悠地将自己脖颈上围着的厚绒围巾取了下来。

靠近她,声音很轻地说,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总是不知道多穿一点?”

面前多了一片阴影,裹着一阵浸润却不腻的玫瑰香,暴露在外的脖颈被暖烘烘的围巾围了起来,带着还未散去的柔软体温。

距离很近,可视野仍旧是模糊。

围巾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胸前系成了一个结,动作很轻。

不小心碰到下颌的手指冰凉,触了那么一秒后,这人的手指颤了颤,接着又马上蜷缩了回去,轻轻笑着给她把围巾整理好,

“今年平安夜又下雪了呢,真好。”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语气柔软又熟络。

季青柚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像是被埋在一片松绵的海绵里,只留小小的细密缝隙用以存活。

面前的人有些担心地凑了过来,然后轻轻把她脸上的口罩扯了下来。

暖热的呼吸被释放,镜片雾气缓慢褪去。

近在咫尺的脸漂亮得一览无遗,季青柚的眸光在那一刻颤了颤。

眼前的人弯起月牙眼笑了笑,瞳仁里似是泛起了一层燃烧的水光,

“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季青柚动了动干涩的唇,终于发出声音,

“虞……沁酒。”

以前喊了千万遍的名字,重新喊出来却有些生疏。

虞沁酒松了口气,双手插进衣兜里,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季青柚的视线只清晰了这么一秒,然后重新被罩上一层雾纱。

天旋地转间,她落入了一个柔软细腻的怀抱,和她脖颈上系着的围巾属于同一个味道。

浸润缱绻的玫瑰香,让虞沁酒急切的声音传到耳边时,也变得有些朦胧。

但季青柚明显听到。

虞沁酒喊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她。

季青柚。

这三个字,用虞沁酒的声音喊出来,似乎也变得有些特别起来,特别奇怪,特别惊天动地。

-

“季青柚!季青柚!季青柚!”

有个人在边哭边喊她的名字,季青柚疲乏地睁开眼,觉得自己被颠得有些想吐,摇曳的日光下,她看到虞沁酒穿着初中时的套装校服,汗津津的额发,还有纤细柔弱的脖颈。

季青柚大口呼吸着,胸腔不断被挤压,闷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缝隙可供空气流动。

世界在旋转,虞沁酒在哭,嚎啕大哭,哭得整个世界旋转的速度更快,变成了一个晕头转向的万花筒。

虞沁酒边哭边背着她,不知往哪儿走。

季青柚说不出话,可是她真的很想说:

虞沁酒,你好吵。

-

季青柚猛地睁开眼,混沌的视线缓慢聚焦,她看到自己床边坐着一个人,长着和梦里虞沁酒一样的脸,微微抿唇,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

思绪似乎还停留在梦里,她听到自己说,

“虞沁酒,你不要哭。”

床边的人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后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季青柚,这是几?”

季青柚没有回答,只轻阖了阖眼皮,再睁眼的时候,她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看到了布置和装修异常熟悉的病房。

以及穿着米色大衣的虞沁酒,没有穿那套版型很丑却被虞沁酒自己改装了腰线和裤腿的初中校服。

是没有哭的虞沁酒。

季青柚眨了眨眼,仿若脑袋里的机械齿轮开始转动,迟缓几秒。

才听到耳朵边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秒唇触到了一个冰冷的物体,带着甜腻的草莓味。

“我低血糖了?”她很快判断清楚现在的状况,并低头看到了已经塞到自己唇边上的糖果。

“你也知道?”

虞沁酒又把棒棒糖往她唇边上戳了戳,“医生给你打了葡萄糖,这根棒棒糖是我从你外套里找到的。”

季青柚一言不发。

虞沁酒眼睫垂着,找到刚刚撕开的包装看了看,又说,“没错啊,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草莓味吗?”

她说得实在是认真,让旁边病床上都传来憋着的笑声。

季青柚抿着唇,垂着眼咬住了那根棒棒糖,过了半晌,才说,“我现在已经不喜欢草莓味了。”

空气静默了一会,旁边的笑声越演越大。

似乎在笑她这么大还喜欢草莓味,或者是觉得她们的对话太过有趣。

口腔里甜到发腻的草莓糖果味道开始弥漫,季青柚听到虞沁酒轻慢地吐出了一个“噢”字,语调拖得老长,慵懒又随意。

季青柚抬头看她。

她撩了撩自己白皙脖颈下的长发,茶黑色卷发里面夹杂着几缕米灰色挑染,显得随性又娇媚。

“这里空调有点热。”虞沁酒随意说了一句。

季青柚静默几秒,“要不你先走吧。”

虞沁酒动作顿了顿,刚刚撩开的发丝又倾泻在颈下,似是簇拥着蓬松柔美的丛林。

几秒后,她掖紧季青柚身上盖着的被子,声线莫名柔软,

“我就想和你一起,不行吗?”

-

打完葡萄糖后,季青柚走出病房后看到了急诊科的钱利,之前在急诊科轮转的时候,钱利是带她的老师。

钱利打量着她,眉心微蹙,

“当这么久医生了,还让自己低血糖?”

季青柚低眼,“值大夜班,有点忙,没顾得上。”

钱利望着她,语气仍旧严厉,“再忙也要抽时间吃饭。”

季青柚微微点头。钱利也微微点头。

两个人就像在对暗号的特工,说一个字都嫌浪费。

可虞沁酒的气场似乎格外不符,在分别之前,热情地朝钱利挥了挥手,眼睛又弯成了漂亮的月牙,轻柔地说,

“钱医生拜拜~”

她从来都如此,就算是在陌生人和十年不见的旧友面前,也能将情绪表现得饱满生动。

季青柚对这一点并不意外。

真正意外的是,历来不苟言笑的钱利竟然也给予了虞沁酒回应,微微点头,说了声“再见”。

再踏出医院的时候,雪还在下落,季青柚有些恍惚,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光是这道门,她就往外踏了三遍。

和虞沁酒十年未见。

有很多想问的问题,有很多想说的话。

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夜色变深,映衬得飘摇的雪花融合得更深,季青柚踩着厚厚的雪层,低着头走着,走到一个临街的便利店的时候,虞沁酒忽然扯着她的袖子,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话音落下,推门的风铃声响起,虞沁酒顶着落下来的雪花进了便利店。

通透明亮的玻璃门里,她的身影显得高挑却格外纤薄,白皙的脖颈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季青柚忽然意识到,虞沁酒的围巾还戴在自己脖子上。

厚绒围巾上堆满了雪花,季青柚伸手把冰凉的雪花拍落,将围巾摘了下来,冷飕飕的风瞬间灌得全身发凉。

她将围巾叠得整整齐齐,在虞沁酒推门出来的那一秒,递了过去,“谢谢你的围巾。”

虞沁酒愣了几秒,垂了垂眼睫,又笑着接过来,手指在上面捻了捻,极为生疏地说,“不用谢。”

她说谢谢你。

然后她说不用谢。

这段对话过于客套,至少季青柚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自己和虞沁酒身上,但是,她看着眼前的虞沁酒,很熟悉的一张脸,却的确又有种陌生感。

季青柚沉闷地想着。

耳边却又响起了窸窸窣窣拆包装的声音,她看过去,虞沁酒又拆了一根棒棒糖,递到她唇边,偏浅的瞳仁里似是有水光泛起涟漪,

“把这根糖也吃了,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又不是小孩子,还要被哄着吃糖。

季青柚这么想着,可还是犹豫地松开紧抿着的唇,迎着虞沁酒执拗的眼,咬住了棒棒糖。

又是草莓味的,她迟来地意识到这一点,微微抿了抿嘴里的糖。

虞沁酒眼里有光在跳跃,有雪花落到眼尾泪痣上,她盯着季青柚,好似松了口气,轻笑着的嗓音很轻,

“骗人,你明明还是最喜欢草莓味。”

还硬说自己不喜欢。

说完,她没等季青柚否认,步子有些急,坐到便利店外边的长椅上,把围巾放在一旁,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你坐这等我一下。”

又要等。虞沁酒很爱说这句话。

季青柚坐了过去,虞沁酒掏出镜子,开始专心致志地补妆,莫名其妙的,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夜晚,她们并排坐在便利店外面的长椅上。

虞沁酒在补妆。季青柚在吃糖。

这很奇怪,却又不那么奇怪。因为补妆的人是虞沁酒,让季青柚吃糖的人也是虞沁酒。

虞沁酒随时随地都有这样爱漂亮的习惯,从高中起就时不时掏出小镜子理理自己校服里的衬衫衣领,把自己的头发翻来覆去地整成各种好看的发型。

弄完了自己的还不够,还要来祸害季青柚。

每当这种时候,季青柚也只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拿一本书等在旁边。

可她现在没有书,只能静着性子等虞沁酒,说来也奇怪,这种时候她总是格外有耐心。

也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头顶被便利店的屋檐遮住,可还是有雪花从透亮的路灯里飘进来,落到眼睫上,蕴湿了眼眶。

有些奇怪,她明明戴了眼镜。

按道理,雪花是飘不到眼睛里的。

等补完妆,虞沁酒那张漂亮的脸又明亮了一个度,眼睛也跟着大了一圈,睫毛微微上翘着,在雪夜里显得恣意又明媚。

她不急着走,反而环顾四周,发现了旁边放着一台花里胡哨的街机,街机已经不是游戏厅的专属,放在店门口也只是作为装饰,没什么人会真的去玩。

但在看到之后的第一秒,虞沁酒却走过去拍了拍,盯着研究了一会,扫了码,望向季青柚。

“我好久没玩过这个了,陪我玩一会,好不好?”

她嗓音轻柔地问。

季青柚想起虞沁酒出国的年份,2012年,在那之前的几年,遍布她们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童年时期的,也确实是街机游戏。

现在是2022年。

季青柚还是坐了过去,和虞沁酒并排,操纵着画风粗糙的人物,玩着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游戏。

她按下按键,下意识地选了八神庵。

虞沁酒笑得有点开心,“你还知道把草薙京留给我啊。”

季青柚指尖颤了一下,记忆好似跟着这句软言细语,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很多个相似的冬天,她和虞沁酒经常并排坐在某个游戏厅外,戴着虞沁酒妈妈给她们在某个冬天织的毛线帽,很多绒,淡淡的浅蓝色,很漂亮,却又足以抵御外面飘摇的风雪,所以她们一起戴着同款毛线帽,度过了很多个冬天。

她始终记得。

在某场纷飞的大雪里,虞沁酒鼻梢都被冻得发红,可还是不停地搓着自己通红的手,哈着气,等自己手暖一点了,又用已经搓热的手裹着季青柚的手背,问她“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季青柚说,好像不冷了。

其实也还是冷,只是被裹着的时候,她只能这样说。

打赢她之后,虞沁酒会笑弯着眼,给她拍拍身上的雪,然后喊她“小病秧子”,说以后让她妈给她织一个可以活动手指的手套。

那时,她们操纵着与此时此刻同样的人物,草薙京是虞沁酒最爱用的角色,所以每次玩《拳皇》,季青柚都不会选这个角色,因为她本来也不会玩这种格斗类的游戏,也从来不喜欢玩。

每次都输给虞沁酒。

过了十年,也仍旧是如此。

其实输给虞沁酒也没关系,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她心甘情愿输一百遍、一万遍……

可惜这个世界上很难有如果。

可惜她们的关系也很难再回到以前,就像镜子被外力冲撞后留下的划痕,很难祛除。

——棒棒糖被咬碎,嘴里的草莓味一瞬间变浓又变淡,萦绕着。

季青柚笨拙地操纵着自己手里的八神庵,在八神庵被草薙京打倒发出惨叫声后,思绪从记忆中飘了出来,被一根清醒的线束缚着。

她拿下嘴里遗留的糖棒,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虞沁酒冻得发红的手指还停留在按杆上,她轻轻说,

“今天。”

“这么突然?”季青柚垂了垂眼睫,“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嗯。”虞沁酒的声音很低,“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

说着,她望向季青柚,说出来的话轻得像是被拂走的雪花,

“听说南梧市要在今天下初雪,我就马不停蹄地回来啦。”

季青柚手指僵了僵,将空荡荡的糖棒扔进垃圾桶,问,

“伦敦的雪不好看吗?”

还要特意回南梧市看。

虞沁酒似乎还在盯着她,良久,才一字一句地说,

“嗯,不太好看。”

季青柚不知道说什么了,铺天盖地的疏离感袭来,她才意识到,曾经和虞沁酒相处的十几年里,都是虞沁酒一个人把她们之间的缝隙填补得满满的。

虞沁酒又看了她一会,然后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从椅子上起来,又说,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季青柚说“好”,然后便又坐着等虞沁酒,期间,她看到虞沁酒留在长椅上的围巾,上面已经飘满了雪花。

雪花融化成水,浸透了围巾,却又一层层地堆叠。这条原本温暖过两个人的围巾,被风雪浸染太久,竟也变得冰凉刺骨。

季青柚看了一会,又拿起围巾抖了抖,她不想让围巾变凉,便抱在了怀里,等着虞沁酒出来。

虞沁酒没让季青柚等太久,步履紧张,捧着一个小小的蛋糕出来,上面插着一根几乎被风吹灭的蜡烛,她小心翼翼地护着,直到走到季青柚面前,蜡烛还没灭,她松了口气,笑着说,

“没有奶油的,许个愿吧。”

季青柚盯着摇曳虚弱的烛火,愣了几秒,发现这并不是蛋糕,而是一个饭团三明治,上面插着一根蜡烛,目的是为了给她过生日。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虞沁酒一直让她在这里等她,她去便利店买草莓味糖果、花时间在冰天雪地里补妆、邀请她在下雪天玩《拳皇》……一系列浪费时间的举动。

不是因为她喜欢。

而只是为了给季青柚过这次生日。

突然之间,镜子上留下的划痕好似不复存在。

“我说我花两倍钱都行,店员小哥才好不容易答应我,说给我找找蜡烛,不过就是花的时间有些久,让我等着,他刚刚和我说是刚刚才去隔壁借的,最后还是没收我两倍钱。”虞沁酒说着,又觉得这事实在好笑,笑眯了眼,仍然是小心翼翼护着几乎快要被风吹灭的蜡烛,小声地催促她,

“快许愿,不然蜡烛要灭了。”

漫天大雪飘乱,吹乱了虞沁酒散落在肩上的卷发,吹得微弱的烛光轻轻摇晃,季青柚双手合十,轻轻闭眼。

虞沁酒在她耳边替她倒数。

三、二、一……

昏黄的烛火映衬着那张白皙克制的脸,镜片下的眉眼在雪夜里显得冷清淡然,比起十年前的模样,轮廓深了几分。

虞沁酒视线在季青柚脸上停留了很久,瞥到季青柚手腕上戴着的墨绿色手表后,她垂下眼睫,攥住自己衣兜里的盒子,倒数结束,她再抬眼的时候朝季青柚笑,

“好了。”

季青柚缓慢地睁开眼,是虞沁酒温软的笑,她有些恍惚,觉得眼前的虞沁酒似若虚幻的泡影,一戳就会破成无数个碎片。

直到吹灭蜡烛,虞沁酒也没有消失,季青柚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想说谢谢,却硬生生地憋在嘴里。

她不应该再和虞沁酒说谢谢。

她们至少不是应该再说谢谢的关系。

虞沁酒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起伏,温声细语地开启了新的话题,

“生日快乐,许愿了吗?”

季青柚松开合十的双手,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她抱紧怀里被晕湿变得冰凉的围巾,轻着声音说,

“下班之前已经许过一次了,所以刚刚没有许愿。”

“噢,这样啊……”虞沁酒把插着的蜡烛从冰淇淋上摘下来,像是特别随意地问了她一句,“那实现了吗?”

有雪花落到眼镜镜片上,缓慢地消融,从镜片上氤氲出一片湿痕。

季青柚攥着围巾的边角,用轻到几乎只有风能听到的声音,说,

“实现了一半。”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过得挺好的。

离我的生日愿望,只差一半。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小时候打过拳皇没有啊hhh

还有!怎么可以没有人夸我的封面!这么好看!(自己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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