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泥

大老远就能看见那惹人分外注目的大屋顶,歇山式仿古屋顶站房为主楼造型的火车站,不管看几次我都觉得气派得很,庞大、壮观。

但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我来不及松口气,公交车还没停稳司机已经熟稔的开了门——必然有很多迟到的乘客,我顺着门缝窜下车,铆足劲抬腿就往火车站跟前狂奔!

离得老远就已经清晰的听见火车站大喇叭里传来播音员的播报声:“由福州方向开过来的,T3×7次列车,进入二站台四道,请做好接车准备。”

费劲的通过安检,车票攥在手里还要去够传送带上的行李,西安火车站里的人比站外的还要多,密密麻麻的阻挡住我所有的路线,并且我的包里装了很多书,费劲跑动起来的时候,它便跟着惯性甩来甩去,和我作对的还总是反方向的颠,拽着我跑不动!

没剩多久了!

急的我将它扯到怀里,夹在胳肢窝底下,小心不撞到人还要尽量快的往检票口赶。

一路上就是往前跑着不停的撞到各种突然出现的人,然后头也不带回的朝着空气不停地大声道歉,远远就能看到我要检票的那个检票口已经空无一人,更加发慌。只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检票员站在那里等待着一定会姗姗来迟的乘客,看到翻山过海的我就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小伙子跑快!”这里的陕普和家里还是有点区别的。

通过检票口时都来不及给检票的姐姐道谢,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去爬那个老长老高的楼梯,我已经累的气喘如牛,脚步却分毫不敢慢上半步,上了天桥紧接着就是一个百米冲刺,再从那老长老高的楼梯上一路俯冲!

我大约状如一个伸长脖子叨人的凶猛大白鹅一样飞扑下来,气势汹汹的冲到站台上,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乘客的影子,离我最近几节车厢的检票员纷纷看我,最近的那个挑挑眉,甚至看起来好像觉得我可以再来得迟点。

就可以不用走了。

离得远的穿着像指挥调度的工作人员手持喇叭一面冲我喊话,让我赶紧往自己的车厢附近跑。

我只能往后跑,可我的车厢实在太远了,每一个车厢口的检票员目送这个迟来的小伙子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狂奔。

我的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

真是个蒙怂,我想。

火车开始鸣笛示意,终于一个检票员让我先上车再说,出门口到处都是人和行李,大包小包的蛇皮袋装着一打一打的衣服,是从西安批发商品带回去销售的商贩,床单麻布打包的包裹里依稀看得到是被褥之类,还有反光背心、沾有油漆点子的迷彩外套和安全帽的,是外出务工各地跑的劳动工人,拉着布满战损痕迹的行李箱子,也许是工作出差或者上学放假的。形形色色的人在同一时间挤到了同一空间里,不用看都知道车厢里只能更挤,我简直举步维艰。

原来检票员一开始不让我上车从车厢间穿过去,是买站票的乘客数量太多,我根本挤上不去,更别提异想天开的在车厢中穿行。

如果从一下来天桥口就从最近的车厢上去,照这个拥挤程度,怕是很难能在车厢中穿行,不开玩笑,我觉得赶在我下车之前都未必能到达我要去的车厢。

站在车门边上给检票员搭把手,我俩一起硬是把门关上,感觉像是自愿的封上了气口,我被人挤着,同样也挤着别人,感到窒息。

顶着烈日跑了许久,刚刚又是爬上爬下的,我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脖子上也全是汗,汗水顺着我的胳膊流到手指尖再滴下去,我的头发是湿的,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但不管怎么说,我还赶上了这趟车。

我被夹在车门边,根本没有办法到车厢里去,站票乘客们看完了我这个姗姗来迟的热闹之后又各自去聊各自的,我也正需要缓一缓,左右是压根挤进不进去,先站在原地好好歇上一会。

绿皮车上散发着各种味道,老汗脚味、方便面味、汗味、屁味、烟味、臭鞋味,在七月里分外炎热的时候混合发酵的尤为醇厚,再加上高温下分子扩散速度的增强,简直可以说是沁人心脾,后劲十足。

吸一口,啧啧啧,那滋味,简直原地升天。

这比我早上来的时候坐的那一趟车味儿要重太多,刚才冲上车的一瞬间猛吸了一口,从嗓子眼一路顺着气管到肺又上到大脑,差点让我当场厥过去。

我在扒着门缝渴求着并不存在的新鲜空气,缓了好一会,才艰难的慢慢适应了。

我看着面前的人山人海,开始艰难的在众多买站票的乘客中杀出一条血路,向我的目标——下下一个车厢,也就是第三节车厢开始移动。

“麻烦让一让。”

“谢谢谢谢,实在不好意思。”

“借过借过,麻烦了。”

“不好意思,让一让谢谢。”

在一众的抱怨声中,我费劲的跨过了横七竖八的人手人脚,从与车厢好不容易达到妥协平衡的障碍物之间艰难穿梭,从那一些人堆在一起的行李缝隙蹭过去,终于成功挪进了这节车厢。

乘务提醒前方就要到达咸阳车站,费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又废了老半天的劲才前进了两三米,遥望目标,毫无成就感。

我实在累得慌,胳膊腿发酸,也没劲继续往后硬挤,没人愿意给我这个小孩儿让让叫我过去,于是我靠着边上的座椅先缓缓,掏水来喝,这时候远远听到后面传来声音。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来来别躺着,胳膊腿挪一挪。”

“让了让了,来来,啤酒饮料矿泉水喽!”

“方便面?方便面来一个?”

卖货师傅推着小推车面不改色的从一众人肉中破路而来,短短不到三分钟就解决了我刚才几十分钟的路,我震惊的注视着,都忘了把水咽下去,水从鼻子流出来,呛得我直咳。

跟着推车卖货师傅的后面轻松了不只一点点。

他们真是神奇的人。

慢慢的往后移动,下一节车厢的人终于不是那么多了,绕过众多行李和几十个站票,终于离我的目标车厢越来越近,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我抱着极大的希望,跨越重重艰难险阻,终于来到了我车票上所写的这一节车厢!

支撑着我直面千难万险,跨越重重困难来到这一节车厢的重要精神支撑,除了车票钱是公家的之外,最大诱惑,莫过于是坐票。

幸福的坐票!

来车站的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要是赶不上这趟火车我就得自费买下一趟。

那怎么行。

我哪里有这么多钱,赶不上也得赶。

不愧是最前端的车厢,车上的站票乘客都不算很多,站在车厢里我对照着车票找座位,心里即将成功的激动,我做的这一趟火车是从福州到乌鲁木齐的,都是我很少听过的名字,乌鲁木齐在新疆,这个课本上有,福州不知道在哪,不过一定都离我非常远。

长里程的火车在路上会顺便挂几节硬座车厢拉短途坐票的旅客。

我的05号座位是靠窗的,离接开水的龙头和厕所都很近,我心里挺美,恨不得抱着椅子亲两口。

但当我看到本该是我的座位上竟然坐着一个人的时候,我怔愣片刻。

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坐火车,以后应该不会再这种好事,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情况,但是明确的一点是,我的座位我一定要坐。

愣了半响,甚至有种不知所措,这一天我经历了上学这十来年从未经历过的,无端让我惶恐。

这可能就是山里来的人面对大城市的感受。

犹豫不定的定定神,鼓起勇气上前去叫他。

“那个,你好?师傅你好?...这个座位是我的,你是不是坐错了?”

这个霸占我座位的人在睡觉,头歪下去睡得还挺香。

我问了好几遍,他都毫不理会,睡得更沉。

如果不是这个插曲,我的西安之行本该从头到尾的顺利。

车上乱哄哄的,还有小孩哼咛着哭的声音和别人讲话胡谝的声音,我想是不是我声音太小他没听见,于是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拍他,结果没等我的手落到他肩膀上,他突然站起来,我们猝不及防的对视上了。

和王伟哥一样看起来挺端正的一个青年人,难道是大学生吗?

他没有说什么,起身让开座位,我赶紧道谢。

我如愿坐到了我的座位上,后知后觉自己的愚蠢,明明是我正当的要求,我坐我的座位,为什么习惯的道谢呢?但等我再抬头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

车上空气质量真的很不怎么样,我本想趴在桌子边复习下今天听到的知识,但因为之前从公交站一路不带停的冲刺带跨越人海跑到火车上,刚才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现在这会后劲翻上来了,我腿有点抽筋,全身发麻发虚,还有点缺氧。

而且我本就天性犯懒不爱运动,跟着老刘打太极拳已经是我唯一能保持的时间最久的健身活动,所以我身体开始受不了了。

刚刚被熏得头晕,现在适应以后已经闻不到什么臭味,天气炎热,周围热烘烘的,就格外想睡觉,我枕着窗户,所幸眯一会。

“碎怂?...小伙子?”

感觉都没睡多久我就被叫醒了,是对面一个长相普通年纪偏大的男人,特有的关中庄稼汉的长相,沟壑深邃的皮肤,面庞黄黑,正在操着一口黄牙用方言叫我,不是西安这边的语调,倒像是我那边的。

我开始还以为他不是在叫我,毕竟我并不认识这么个人,但偏头看周围,旁边的人都在睡着,车厢里这个时候不再那么吵闹了。

我犯着迷糊,不太确定的指了指我自己,“你叫我?”

那男人点头,又欲言又止,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这时候我累得不行,哪里顾得上对方是好人坏人,打的什么主意,就在我眯着眼睛就要再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用生硬的陕普说“曾经,额做过些其他的活计。”

我感到莫名其妙,心说你做什么活计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又说“本来额已经脱手不干啦,这是额第一趟出去,也是最后一次,”他拍拍我。

“咋达...有缘,娃娃,听好了。”

难道是要教授我绝世秘籍、武功宝典了?我晕乎乎的,强撑着眼皮,即将睡过去又半醒着,突然有点好奇他打算说什么。

“手给我看看。”哦,这是要先看手相。

我伸出手,躲着老汉的手,平时里干的活不干净,别人都觉得晦气,所以坚决不能和人握手。

这老头如果只是看看还是可以的,但我不能碰他的手。

老头却猛地一把握住,像是知道我干什么的似的,毫不避讳!

我吃惊的更清醒了点,将信将疑中更多的有点倾向于相信。

他翻看着我的手,又再次看看我脸。

“面相不对,近日必有灾,切记,伯(不要)动土!”

他的发音让我听得模棱两可,我没听懂他不让我干什么,tu?涂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他不会是假装算命的骗子吧,但我穷的这么叮当响,他来图我啥?

如果是真的什么有修行的高人来告诫我倒还好,我谨记注意。但如果只是普通人骗我,反而让我觉得愧疚,平白脏了他的手。

他图什么?

我稀里糊涂的点头,但说不接触土有关的东西,那不可能的。

我难道下车把腿架在肩膀上走回去吗?

我听得发愣,主要是老汉神情认真,不似作假。

我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从小的生活环境,我见过太多把目的掩藏在眼睛里面,甚至会做出完全和目的不符行为的人,所以对方只要掩饰了什么东西就都逃不掉我的眼睛。

从小到大我见到的所有人都是可以这样分辨,很少有人能糊弄了我。

所以对人交流,我算有点经验,能从对方的语气、神态、动作以及眼睛里感受到对方大概是怎么样一种心态和我对话的,但从这个大爷的眼睛里,我没看出什么私心,只有坦荡,也就是说他是不带目的性的对我讲这些话的。

他真的不图我什么。

之后老汉不再对我说什么,靠在座位闭上眼睛,我看了他一会,又去看窗外。

夕阳下的黄土地,发灰的树还有河,叶子都蔫吧着,慢慢不知不觉间又看困了,离我的目的地还有好一会,我所幸继续靠窗睡觉。

远远地听见乘务员大喊:“宝鸡,要到了!宝鸡要下的有没有!”

我一下子惊醒,擦擦嘴角,没出流口水,跨上包赶紧站起来,临走想给对面那个老汉道个别,却发现对面坐的是一个女的,陌生面孔。

那个大爷已经下车了?

火车即将停住,我也来不及多想,赶紧下车出站。

之后还要倒班车,等我回去,怕是要到半夜。

作者有话要说: 记不清是03还是07年,也可能是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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