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3节 星火

三个月后,顾知书收到了一封信。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他们在京城预设建立的革命小组基本已经落成,需要他们完成收尾工作。

那是顾知书第一次做那么冲动的事。

那天一早,顾知书便一身白色西装,在苏府等着苏婉卿。

天气很好,树上的黄鹂唱个不停。

那是顾知书的私心,也是他能做出的唯一的承诺。

教堂里回荡着两人的誓词。

入耳难消。

那天的顾知书该是很激动的,他提前找牧师商量了所有细节,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尚且算不上婚礼的婚礼。

他承认,自己终究是欠下苏婉卿的,可他更怕自己回不来。

他不怕为革命牺牲,却是担心苏婉卿会一个人无依无靠,父母会寥寥此生。

因此,他对苏婉卿发过誓,一定会活着回来。

离开那天,顾知书终究是不舍的。

舍不得父母,舍不得曾经自己的好友,也舍不得苏婉卿。

那天他在月台等了很久,才看见苏婉卿下学跑来的身影。

她该是很急的,鬓间全是细密的汗珠,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他看见苏婉卿似是着急地想要给他些什么,却良久不见那礼物的身影。

说实话,他是有些难过的,但看着苏婉卿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那些不快便瞬间烟消云散。

顾知书微微抬手,取下了苏婉卿头上的发夹,笑嘻嘻地打趣。

“这个我留下,要是你敢背着我偷偷许了别人,我就拿着它来找你算账。”

其实顾知书清楚得很,像苏婉卿这样的性子八成是会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又哪里会有人再入了她的眼。

不只是生的什么心思,鬼使神差地,顾知书悄悄凑到她的耳边轻道了一句。

“顾夫人。”

他匆匆跑上了车,生怕苏婉卿一个生气便再也不理他了。

如今看来,这人似乎还是从前那一副洒脱性子,只是再没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过。

时间过得一直很快,那日送别的风轻轻略过,便再没了踪迹。

革命小组的组织者是萧子煜的一位老师,而小组成员除了顾知书和他的室友,多是他们这些怀着一腔热血的有志青年们。

他们在一起学习了很多,除了马克思主义,还学会很多功夫和枪法。

那是一颗颗带着希望的种子,带着救国的信念发愤图强。

革命每天都在进行着,危险也从未停歇。

一年多后,革命小组的一个据点被发现,政府也对他们开始了围剿。

那天,顾知书和□□牧等人接下任务前去营救,但周围戒备森严,他们也是进行了一场激战。

也是在那一次,他们救出了很多队友,但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牧为了引开敌人手臂中枪,身上也有好几处或大或小的烧伤。

顾知书为了救暴露在外的□□牧,生生断了三根肋骨,右腿也有骨折和烧伤,更是被焰火灼伤毁了容。

更枉提其他已经牺牲的队友。

等到顾知书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只是那冲鼻的消毒水味一直在告诉他,他还活着。

顾知书被秘密安置在林家,毕竟这里有几乎全京城最先进的医疗设备。

林家本就是医学世家,林老爷也是有名的外科专家。

那个时候,顾知书只觉浑身揉碎了一样的疼。

他是想着,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便同上级申请回一趟安城。

他想过这一战凶险,却不想自己半条命都折在了里面。

顾知书有些茫然地看着镜子里被纱布包裹着的自己,一时有些出神。

他忽然在想,若是自己现在回去,真的可以给苏婉卿他想要给她的安定吗。

可时间从来都不等人。

悲剧也从来不会提前预告。

在顾知书即将出院的前半个月,林家忽然收到了林景轩送来的消息。

那段时间,林景轩正在为小队收购一批药材前往安城,却不想意外救了当时刚刚被灭满门的苏家长女。

旁人不知这所谓的苏家,可林溪童又怎会不知。

她看着自家兄长的信,与□□牧两相无言。

他该如何告诉顾知书呢……

那日,林溪童正和下人们商量隐瞒此事的时候,却正巧被顾知书听了个正着。

他本想着那些话大概是自己理解错了,苏家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可顾知书终究是在林溪童的书房里找到了林景轩的信。

而按上面的日期来看,事情竟是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之久。

那是顾知书第一次情绪崩溃,也是他第一次和□□牧狠狠地吵了一架。

最后,好在顾知书终于还是收到了上级的消息,同意前往安城。

在见到苏家的那一堆废墟的时候,他的大脑宕机了一般卡在了原地。

这里……

还是他曾经认识的苏府吗?

他有些崩溃地踉跄了身子,却不想一个没稳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身后了林溪童和□□牧看到眼前的景象也不忍唏嘘。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这般狼藉。

地面焦黑一片,甚至连所谓的残垣断壁都不剩下多少。

而地上的尸骨更是摊作一堆,无人收殓。

顾知书有些狼狈地在废墟里翻找,或许他也不知道该找些什么,却迎面看见了苏夫人的尸骨。

而让顾知书认出她的,只有脖子上常年带着的那条翡翠项链。

那一副往日含着笑的面容现今却分外狰狞,全然没了往日的风貌。

他有些茫然地唤了声苏夫人,可回荡在原处的除了枯木上的几只乌鸦尚能声,便再没一个活口。

苏府上上下下七十多口人,尽数在此了。

远处,似是有什么微微泛着光。

却是那已经折了的双剑。

悲凉的哭声在那所谓的园中飘荡,却唯有那七十多个亡魂能听懂他的悲戚一般。

往日的一草一木,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全然回荡在眼前,却再不是现实。

雨水和着眼泪将脸上尚未取下的纱布打湿,说不出的悲凉。

那天,顾知书晕倒在了苏府,待顾知书恢复了些,几人才重新秘密返回了京城。

之后的两天顾知书安静地可怕,如同一个死人一般日日望着手中的鸢尾发夹出神。

旁人想了很多办法,但仿佛一夜之间,顾知书便换了一个人一般再没了往日言笑晏晏的眸子,只余残碎不堪的魂灵。

也是在哪个时候,顾知书学会了一种新的解闷方式——抽烟。

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现在的身子是最不该是抽烟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人反对。

毕竟对于一个已经心死了的人,又能奢求些什么呢。

白烟从眼前划过,在日光下分外显眼。

只差一个月,他们便能重新相见。

只差一个月,便是两年期满。

尽管顾知书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感情用事,却仍是会忍不住想起年少时和苏伯伯苏伯母相处的日子。

想起那个梨花树下,苏婉卿读书的样子。

可现在眼前的终究是那已经回不去的曾经。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往事不可追,前尘尚可往。

三年后,顾知书的脸做了多次手术才完成治疗,但仍是留下了很多病根。

再后来,顾知书建立了福安报社,成了福安报社的老板和编辑。

而这里,也成了革命小组新的据点。

也是在这个时候,顾知书改名为顾相言,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投身革命事业。

顾相言,那是相顾无言的意思。

这些年,他经常拜托林景轩去畅音园照看苏婉卿,自己也曾好几次躲在门外听着她的声音。

但他却从不敢与她见面,只是偶尔会偷偷跟在她的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帮衬。

他是害怕见到苏婉卿的,甚至时常会想,若是自己早早回去几个月,事情会不会还有回旋的余地。

而她又是否会埋怨自己的食言。

这件事成为了他的一个心结,常常午夜惊醒,梦见苏婉卿质问自己为什么没能救她。

而每次醒来,他都会被魇住久久不能回神。

他曾答应过她要护她一世,可到头来却只能龟缩在角落,不敢与她相见。

大抵是心中的抑郁太久不能发泄,终究,那些未能宣之于口的都被一个名字而狠狠咽下。

而最可笑的是,就连顾老爷的葬礼,去的人也不能是顾知书,而是他的“好友”——顾相言。

那天,顾相言在祠堂站了很久,却丝毫不敢哭,生怕露出马脚,让顾家引火上身。

月色寒凉,洒下一阵唏嘘。

顾相言吩咐下人送顾夫人休息,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了堂前,跪了下去。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终是不能宣之于口。

它忽然很怀念父亲曾经因为自己调皮而追着自己满院子跑,怀念父亲看到自己画的图纸时的自豪,怀念父亲在他离开前的语重心长。

他伸出发着颤的手,缓缓划过灵位上的字迹,心中一片悲凉。

若是自己临终时,想来不要埋在顾家,他实在是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就连他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直到了第二天中午,顾相言才无奈下去休息。

终究是个外人,又怎能在这里逗留太长时间。

在顾老爷出殡的那一天晚上,顾相言喝了整整两坛酒,在街上不肯回家。

顾知书的家在顾府,可顾相言的家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抱着酒坛在街上唱着年少时父亲曾给他唱过的小调。

“我有一段情呀,唱畀拉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小调的声音未曾停歇,却是一派凄凉。

只是到了这时,他才能真真正正地哭一场。

哭自己的不甘,也是哭自己的无奈。

他也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做的是否真的是正确的,但每次看到那些无家可归,妻离子散的国民,心中的憋闷又会立刻坚定自己的信念。

既然自己已经这般苦难,便救万民于水火吧。

既然已经有牺牲,那就将更好的家国还给他们吧。

终究是两天未曾合过眼,到了夜里,顾相言终究还是倒下了。

只是不想,救下顾相言的竟是安城的郎中孙伯。

记得年少时,顾知书还曾拉着苏婉卿在这里偷药房的山楂吃。

或许是那许久未能有过的暖意涌上心头,一夜宿醉的头疼竟是缓解了些许。

可他却是未曾想到,顾相言确是在这里遇见了苏砚卿。

却是不想当年一场大劫让苏砚卿全然忘记了曾经的事,而现在的他,也只是孙伯的儿子,名叫孙闻安。

顾相言看着孙闻安手里拿着福安报社出版的杂志,忍不住勾着嘴角问道“你很喜欢这本杂志?”

“是啊!这本杂志里有很多救亡图存的新思想,正是现在中华需要的新鲜血液!”

那天,顾相言和孙闻安聊了一整天,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在第二天,孙闻安便决定跟着顾相言离开安城,去京城打拼。

对此,孙伯没有出言反对,相反却是极力支持。

后来,顾相言成了孙闻安的老师,在福安报社成为了一名编辑,也被引荐成为了革命小组的新成员。

从此,新的种子开始发芽。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