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5节 梦醒

后来,京城中便传出了神户凌和锦娘在一起的消息。

彼时骂锦娘是汉—奸、叛徒甚至更脏的全然不在少数。

顾知书不知该怎么面对,便索性逃避。

直到后来他曾不止一次地从孙闻安嘴里听到一些不知哪里来的情报。

他其实从未相信过锦娘会真的喜欢上神户凌,却也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喜欢自己。

再次见到锦娘时,自己多少是有些狼狈的。

那天,他奉命去巷口接应,却不想在回来的路上被发现,发生了枪战。

顾相言忍着肩上的枪伤,连忙躲进小巷里,将之前准备好用作伪装的衣服换上。

街上的巡警还在寻人,自己就算换下衣服,也早晚会留下血迹被发现。

那个时候,顾相言曾认命的想,为革命牺牲也不错。

只是可惜他还未能来得及同母亲和锦娘告别。

顾相言将文件藏好,从容地回到街上,面上云淡风轻,手却忍不住紧攥成拳。

街上的警卫正一步步往这边靠近,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在鲜血已经流到手腕的时候,顾相言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

正准备去掏怀里的枪,却不想下一秒,受伤的右臂便被人抱住了。

顾相言有些不敢置信地转头,便见到了锦娘那明艳的模样。

她一身黑衣,将顾相言的手往身上揽了揽,快要流下的血便被藏地严严实实。

顾相言有些茫然,也绝不愿让锦娘掺进这一趟浑水。

却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便听锦娘浅笑道。

“这可是闻安专门跑去畅音园求着我来的,顾老板就别推辞了吧。”

顾相言有些茫然,却在看见锦娘脸上的温柔的笑后再不忍放手。

或许是因为自己那点胜负欲和私心作祟,他还是跟着锦娘回了畅音园。

可到底顾相言还是有伤的,锦娘怕他的伤势加重,走得还是慢了些。

彼时,林景轩和孙闻安早已在园中等候多时。

终究是失血过多,顾相言刚走进畅音园便狠狠栽了下去。

那天,畅音园的门关了很久,将院内的一众嘈杂掩去。

夜深时,顾相言终于醒了。

他推开屋舍的门,便看见锦娘披着一件披风安静地站在树下。

想来她该是听见了声音的,微微偏过些脑袋,却什么也没说。

“今早……多谢。”

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关系,又怎会这般生分。

锦娘没有多言,只是浅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了。

鬼使神差地,顾相言终于有了勇气,狠狠攥住她的手没有松开。

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情况自己与死神也只有一念之差,让他终于还是看清了太多。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被锦娘狠狠地堵了回去。

“明早还约了和阿凌见面,我先走了。”

顾相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默默收回了手。

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那双手早已颤抖地不成样子。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秋风在园中呼啸不止。

所以,他也自然不会知道锦娘在离开时同样滚落的泪珠,不会知道她在门外整整守了五个时辰的忐忑,更不会知道她在看到身上那被鲜血染满了的裙子后的崩溃。

那天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在第二天便烟消云散,无人记得。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战争仍未停止,革命尚未成功。

那是第二年的冬天,孙闻安有些怯怯地找到顾相言,将手里的一封信递了出去。

那是锦娘三日后的演出门票。

顾相言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心情去的,只是在看到神户凌同锦娘在后台有说有笑的时候,心终究还是细密地泛着疼。

自从锦娘同神户凌在一起后便很少登台,因此如今的每一场演出都是座无虚席。

他坐在座位上,看着锦娘的表演,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周围的人都在拍手叫好,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置身事外。

就像这里的喧闹与城外的荒凉永远无法接轨。

一曲终了,帷幕落下,人们尽数离场。

可顾相言却抬不动腿一般,在原地站了很久。

很久。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却无从宣泄。

过了不知多久,台下已经空无一人,戏班子的人也尽数离场。

这一次登台,没有文武场,只有“丽娘”一个人孤身上了台。

台上没有柳梦梅,台下也不是顾知书。

仿佛只有锦娘一人孤零零地演着苦守心爱之人的杜丽娘。

但是相思莫负相思,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腔未绝,那是“丽娘”一生的苦乐悲欢。

顾相言抬头看着台上那人的一颦一笑,终于忍不住勾了勾唇。

或许,她一直都知道,他在等她的一曲《牡丹亭》。

到了深夜,那场戏才终于结束。

他们已经多久未曾见面了呢……

顾相言来到后台,看见了昏黄的灯光下,那人孤寂的身影像极了台上苦等柳梦梅的杜丽娘。

他的心也跟着一滞,那一丝不安也在逐渐放大。

待锦娘卸妆后,两人又一次来到了二楼的天台。

只是沧海桑田,一切都不一样了。

北风吹得寒凉,落下了片片雪花。

“顾老板第一次听我唱戏的时候曾问过我会不会唱《牡丹亭》,如今呢,顾老板觉得怎么样?”

自然是最好的。

顾相言笑了笑,却满是苦涩。

“顾老板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微微抬头,却看到了那双眼似乎重新恢复了些年少时的微光。

心中有太多话想问,可到了这时,却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顾老板,我似乎从没告诉你我的身世吧。”

顾相言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却听见锦娘无悲无喜地说着她半生的苦痛。

从始至终,都像是在述说旁人的故事一般。

“我年少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叫顾知书。我们指腹为婚,关系很是融洽,也是他帮了我,我才认识了兰娘。”

“后来他出国留学,学会了很多东西。我那时年纪小,总是害怕他会喜欢上别人弃我而不顾。”

“但你知道吗,后来那个傻子竟然偷偷带我去了教堂成亲,害得我到最后都不敢将这件事告诉我爹。”

“再后来,他因为他的事业离开了,也答应我两年后就会回来,但我食言了。”

“最后一年,我的家中遭难,全家都葬身火海,只有我逃了出来。”

“那个时候我无依无靠,只能来京城投奔兰娘,不知怎么的竟成了京城的名角儿。”

“其实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那时的我似乎也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顾相言,你认识他么?”

顾相言看着锦娘欺身上前,眼眶发红,双唇忍不住发着颤,喉头滚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失踪”,也始终不能体会锦娘那时的无助与绝望。

“婉……”

尚未等话说完,那边又开口道。

“你知道吗,在日军烧了我家的那天晚上,我被十几个日本兵推到房间,然后……”

“够了!”

顾相言有些崩溃地吼出声,后知后觉地揉着脸,掩饰着自己早就控制不住的情绪。

却听锦娘一声浅笑。

“顾相言,你曾经说你喜欢我。可这样的我,你真的喜欢吗。”

说着,便见锦娘竟伸手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下,胡乱丢到了地上。

顾相言想上前阻止,直到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锦娘身后的那一片伤疤。

那场大火几乎将她的后背烧了完全,哪里还有一处好地方。

雪花落在那纤弱的蝴蝶骨上,似是惋惜。

顾相言有些狼狈地抱住她,将身上的外衣披在了锦娘的身上,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滴了下来,落在了锦娘苍白的脸上。

他紧紧地抱住锦娘,却不想会是这般场景。

身上也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自己不曾知道她的痛苦,她又何曾知道自己的凄凉。

“对不起……”

那是两人第一次敢直面过去,却似乎已经太晚了。

“顾相言,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帮我,若有一日,你真的见到他,帮我转告他,”

她轻抚上他的脸颊,拭去了那一抹残泪,眼中满是悲戚。

“告诉他:我从不曾恨过你,是我食言了,两年未到便草草离开……”

“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再喜欢上旁人,但我的身子早就腤臜不堪,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了……”

“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我也绝不会拦你。”

“只是一点,莫要不惜命地冲在前头,若是有朝一日到了地底下,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对了,以后,你定要娶一个安静贤惠,出身干净的女子,要能照顾好你,莫要让我担忧……”

“还有,”

锦娘勾着唇,凑到顾相言的耳畔,轻若蚊吟。

“2月13,湛龙港口12号。”

顾相言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锦娘,却只看到她脸上依旧从容淡然的笑。

“你们已经找了很久吧,或许,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用的呢?”

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这一次见面哪里是邀请他来看所谓的演出。

不过是她临终的“遗言”罢了。

顾相言有些崩溃地摇着头,泪水早已乎了满脸,被冷风刮得生疼。

“不……你不该蹚这一趟浑水的……”

她该好好活着,和兰娘守着畅音园,安宁快乐地活着。

可顾相言从不会懂,从苏婉卿“死去”的那个夜晚开始,锦娘便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地活着了。

更何况。

“可我是个中国人啊……”

那晚,寒风似乎从未停过,大雪也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夜。

这是锦娘第一次看见顾相言这般孩子气的模样,竟是双腿发软,全然倒在了自己地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哭声从未停歇。

雪落了一地,将来时的脚印全然掩埋。

过了不知多久,才听顾相言窝在锦娘的颈间,闷闷地说道。

“你从不曾脏过。”

“是顾知书混蛋,若是他肯提前回来也不会这样。”

“你该好好活着,那种人从不配被你挂念着……”

只听锦娘一声浅笑。

“多谢你这个时候还愿意哄我。”

可她又如何知道,这些话,从不是他为哄她的假话,句句都是他埋在心里十多年的愧疚。

那天,锦娘终于还是早早离开,临别时,只说了一句话。

“对了,记得转告他,我爱你。还有多谢你,顾老板。”

顾相言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是那时街上早就没有一个行人,只留风雪与他作伴。

那晚,顾相言一夜未曾休息,只是看着窗外出神。

就算自己不想,他又怎会不懂锦娘的决绝。

或者说,从始至终,她都未曾给自己留下过任何一丝活路。

三天后,上级下派任务,决定在神户苍介生日时对他进行暗杀。

那天,他穿着一身服务生的衣服混进了大厅,不久便见神户苍介醉酒上了楼。

他本是想着等宾客都尽数热络起来再趁机上楼刺杀,却不想竟是提前听到了一声枪响。

终是顾不得其他,顾相言连忙跑上楼,却忽然反应过来。

锦娘呢!?

他作为神户凌的爱人,又怎会不在?

他有些慌张地跑上楼,却看见神户苍介的屋外已经围了很多人。

想来当时的场面太过混乱,一场枪战便这样打了起来。

那时,顾相言的腹部中了弹,不过好在神户苍介终究还是死了。

他转过头,看着屋内锦娘尚还流着血的伤口,心下一凉。

乌鸦在枯枝上鸣叫许久,这才不罢休地飞远了。

顾相言至今都记得见到锦娘时的样子。

那个前几天还在台上恣意潇洒的少女转眼便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尽管顾相言已经十分努力,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发着抖,颤颤巍巍地将她抱了起来。

腹部的伤猛然被崩开,顾相言也从未慢下脚步。

鲜血砸在雪地,溅起一片血花,妖冶动人。

枪声仍不绝于耳,车也在路上开的飞快。

顾相言紧紧攥着锦娘的手,看着她身上的伤心口止不住地疼。

那是他曾经放在心尖上护着的女孩,却还是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曾经,他没护好她,如今亦然。

他恨自己的无能,可好像从来都无能为力。

顾相言一遍遍唤着锦娘,直到听到她似乎叫着自己的名字。

泪水再也忍不住,决堤了似的往外涌着。

他又怎会不知,或许从很早的时候,她便早已认出他了。

他看着锦娘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那块表送给他,心里那分悲凉便再也止不住。

那双眸子干净如星,熠熠地闪着光。

知书哥哥,这次,我不会再忘记了……

怀表摔到了地上,那层薄薄的玻璃也应声碎裂。

就像那漂泊半生的命途,再难复原。

等到安全的时候,天上缓缓下起了雪,落了顾相言满头。

他抱着锦娘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着,一时不知该去何处。

他知道巡警很快就会找过来,却还是冒险去了畅音园。

那个她一年多未曾回过的家。

大雪下了一路,染了两人满头的白发。

他看见兰娘抱着锦娘哭得伤心,可自己却再没了半点眼泪能流。

那天,兰娘将锦娘洗漱穿戴整齐,几人好不容易才偷偷出了城将锦娘的尸身火化。

顾相言托人将锦娘的骨灰送回了苏家,却还是私心地留了一点陪在自己身边。

那块已经碎了的怀表也被他妥帖地收着,从不离身。

战争接连不断的打了十几年,顾相言也早已伤入骨髓,药石罔医。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中华终于不再满目疮痍。

在新中国成立六个月后,顾相言也终于不堪重病倒下了。

陈年旧伤加上年岁增长,他的身体早已被磋磨地不成样子。

不久,他便回到了安城,回到了那个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他很早就让人在安城买了个小院,里面是锦娘的坟冢。

院外,孩童们嬉戏玩闹着,院子里却十分清净。

锦娘曾说过,若是将来战争结束,她便想同心爱之人住在一个安静的小院。

可这中华的万里河山,他却再没力气游遍。

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却还是雷打不动地会每日到他的墓前,同她聊上许久的天。

这些年,孙闻安总会时常来看看他,他请过很多大夫,却都束手无策。

最后一年,顾相言坐在锦娘的墓前,握着她曾经的鸢尾发夹发呆。

许是时间太久,那发夹已经渐渐褪色,不似往日那般夺目。

却是不知怎么,那残破的发夹竟是引来了一只鹅黄色的蝴蝶。

那蝴蝶在顾相言身边飞了很久都不肯离开,他便也索性养着这个小东西。

从那之后,除了锦娘,他似乎又多了一个倾诉对象。

可秋天到了,冬天也很快就会来了。

那只蝴蝶熬过了秋天,却再也坚持不住,落在了顾相言的掌心,再无法动弹。

他将它埋在了锦娘的旁边,算是陪她作伴。

在顾相言最后的一个月里,他好像总是睡着的。

但在梦里,他却总能遇见他的婉卿在院中等他回家。

她会给他做他最喜欢的醋鱼,也会在一旁唱上一曲算作助兴。

他们会一同吟诗作画,会一同看着外面的日升日落。

顾相言是在梦中死去的。

那天,他梦见苏婉卿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学生裙,在远方唤着他的名字。

他也不曾犹疑,追了上去。

梦里,他们仍是年少时最张扬的模样。

仍是年少时最热血的模样。

窗外,寒风吹过,江南竟是下起了雪。

又是一个雪夜,带走了他的“杜丽娘”,也带走了他的“柳梦梅”。

只是梦醒。

曲终。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正文就完结啦,后面还有一篇神户凌的番外,也是刀刀,大家可以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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