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酒盏是青铜三足樽,盛了澄亮酒水,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

琵琶声渐响,华丽缠绵的乐声自涓涓细流的前奏中逐渐走向浩瀚海涛。

这是前朝旧曲新编,逐渐上扬的旋律宽而长,长轮之下是飞出残影的手指,乐音连绵不断,听的人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温月明呼吸逐渐放轻,盯着那盏酒。

众人明知要克制却又忍不住好奇去看。

太子八年不曾回京,在朝中更是毫无助力,如今圣人年迈,安王入朝,夺嫡之争迟早会进入明面。

月贵妃出自温家,阁老温赴从不结党,忠君为民,其心昭昭。

可现在毕竟时机不同了。

月贵妃的态度足以代表温家对这位太子的态度。

众人屏息,心中控制不住地揣摩着。

这杯酒,委实有些重要。

屏风后,琵琶上的长轮变成了摭弹,原本琼楼玉宇,炯炯蟾光的画面陡然一转,成了明月即将出高山的急促之音。

温月明的目光自酒杯缓缓移到太子身上。

陆停的手就这样举着,动也不曾动一下。

他眼睫极长,这般无辜落下时,便显得格外人畜无害。

陆停微微抬眸,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声乐逐渐攀到最高点,沉寂许久的月亮终于要缓缓升出高山,亮堂于永辉之上。

陆停深褐色的瞳仁在烛火照耀下宛若一只黑夜中寻猎的鹰,锐利而平静。

温月明看得有些恍惚,幸好被这一阵恼人的琵琶声拉回神志,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虎口。

“不敢受殿下这杯酒。”

她缓缓起身,抚了抚鬓间步摇下那簇长长垂落的流苏,水晶菱形的珠子在满殿华光中依旧熠熠生光。

周焱帝缓缓放下手中的酒盏,瞳仁边缘被酒色浸染了轮廓,一眼望去,只能看到模糊的褐色,好似刚刚睡醒一般。

“只是殿下孝心,不可不受。”她话锋一转,在大殿诡异的气氛中淡定自如地继续说道。

“今日匆忙来不及备礼,听闻殿下在西北多年,便投桃报李,也算是我身为长辈的一个心意。”

她自腰间取下一块玉佩。

那是一块雕着栀子花的玉佩,形状古朴,刀工精致。

陆停的目光在那枚玉佩一扫而过,最后看向捏着玉佩的纤白手指,眉心先是一簇,随后开口轻声说道:“和田玉。”

“正是,西北特产,就当是本宫给殿下的见面礼。”

她说话声音又冷又淡,一字一字在逐渐高昂的琵琶声中清晰可闻。

陆停捧着酒盏的手指微微一动,摩挲着青铜器具上的嶙峋花纹,视线也逐渐上移。

自白皙的手指,到纤细的脖颈,到优美的唇角,停留几瞬后才看到她漆黑的瞳仁。

那目光带着深究,不复温和,温月明心中咯噔一下,心跳几乎要跃出喉咙,连着眼睛都水汪汪的。

——他不会打算破罐子破摔吧。

两人沉默,不妨碍众人的脑补。

贵妃先是辞了这杯酒,便是说温家并不打算掺和储君之事,但她又以长辈的身份送了玉佩,证明不过是寻常长辈关系。

月贵妃无子,确实不需要和太子搞僵关系。

温月明并不理会众人心中的波涛汹涌,只是先一步打破沉默,面不改色地去接那盏酒。

手指间的触感一闪而过,一冷一热,两人皆是一怔,但随后又各自淡定。

一人接下玉佩。

一人喝完敬酒。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听的人耳骨发蒙。

“爱妃果然蕙质兰心。”周焱帝大笑着,拉着她的手反复在手心翻看着。

“浪费了爱妃心爱的玉佩,章力士,你亲自去内库给爱妃挑十块和田玉,定要让爱妃全都满意。”

章力士弯腰弓背,又是夸张地哎了一声。

一场不见硝烟的试探终于在这首乐曲的尾音中消失殆尽。

温月明依靠在周焱帝怀中,心不在焉地看着歌舞。

陆停何时成了这般不露声色的人。

她摸着自己虎口冷不丁想着

若不是身上还有这印记,温月明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发梦糊涂了。

可若是真的,两人闹得不太愉快,她始乱终弃的名头怎么也不该让陆停这般冷静。

温月明头痛欲裂,寻了个借口,把圣人推给云贵妃,借故离开。

上首圣人怀中搂着云贵妃,目光追着温月明的背影离去。

“三郎。”云贵妃娇滴滴地喊着,拉回他的魂,“妾身最近新学了一支舞……”

“不了,端美人今日吐得厉害,朕要去看看她。”

云贵妃脸上的笑微微凝滞,但很快又继续说道:“端妹妹腹中孕有皇嗣自然最是重要,妾身明日便去亲自看她。”

周焱帝摸着她的肩膀,欣慰说着:“本该如此,你啊,就是脾气大了些。”

云贵妃嗔怒,媚眼横斜,当真是万般风情妖且丽。

两人很快便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没一会儿就再一次退到内殿。

上首彻底空了,陆停松开紧握在手心的玉佩,掌心被刺得通红,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神思却又格外清明。

——温月明。

他在沉默间,把这三个字在嘴里滚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压制住心口抑制不住的疼。

这位母妃,他为什么看一眼便觉得心口疼。

那种不甘又愤怒的情绪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仰头喝下一盏酒,任由甜到令人发腻作呕的果酒在喉咙间毫无顾忌地落下。

——他终于回来了。

殿外,下了一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北风刮在脸上好似刀子一般,两侧道路上扫雪的黄门宫娥借着着微弱的光奋力扫雪。

那雪极厚,扫干净一小块地方就要费力扫许久,一个个手指通红,浑身颤抖。

走廊下的温月明目光一扫外面的人,匆匆而走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东宫的仆役。

自来内宫有大小之分,东宫为小,宫娥黄门的衣服便以浅色为主。

她一停下来,原本一直躲在暗处躲风雪的管事见躲不过去了,

他连忙跑出来,故意朝着雪地中的恶声呵斥着:“还不扫快点,若是摔着娘娘,小心你们的脑袋。”

众人惶恐不安,更加用力地扫着积雪。

温月明眉心蹙起,斜了他一眼,花色立刻上前说道:“娘娘还在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奴婢开口。”

那管事一个激灵,吓得跪在雪地上。

“今日扫雪的人结束后去司饎司多领两日炭火,若是病了便从广寒宫支账治病。”

温月明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雪白的狐裘映着清冷的脸颊越发如出水芙蓉,情素冷淡。

众人面面相觑,冰冷僵硬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把主干道的雪扫到一侧即可,天色不早了,扫完便早些回去休息吧。”花色盯着管事黄门,意有所指。

温月明扫过那群矮小瘦弱的宫娥黄门,绕过下跪的管事,一脚踏入淹到脚踝处的积雪中。

东宫式微,落井下石之人,不计其数。

“都说月贵妃虽不爱说话,人却是极好的。”角落里,一个身形矮小的黄门低声说道,“竟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娘娘心善,不然我们今夜死了也没知道,只是可惜了,远兴你不听我的,明日就要去东宫伺候太子了。”

瘦高的小黄门得意说着:“我之前花了全部的钱,终于说动了一个管事开口把我留下,只等以后广寒宫空出人,就走走门路去那仙境做事。”

“陈路,祝你得偿所愿。” 一开始说话的小黄门脸圆圆的,一笑起来,脸颊红扑扑的,分外讨喜。

“还不赶紧干活,愣着干嘛。”管事见人走远了,这才爬起来,恼怒大喊着,“不要以为贵妃心善就敢偷懒,混账东西。”

一群人心中有了盼头,做起事情来便更加奋力。

“太子今日回宫,内侍省竟还让东宫的人来扫雪。”甬道中,花色蹙眉。

“人事分配是娘娘管着的宫务,挑这些人过去,只怕要得罪太子。”

两侧的宫灯高高悬在屋檐下,照得雪地晕开一层层光晕,抬灯照亮的宫娥穿着深绿色的宫装,悄无声息地在大雪中行走。

一位贵人在宫中生活的如何,从丫鬟黄门身上变成一探究竟,广寒宫中最低等的仆从,一月有一两银子,两尺素布。

温月明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雪白蓬松的兜帽照得脸颊雪白。

“东宫是太子的东宫,他若是有本事自己会收拾。”她呲笑一声,“轮不到我为他出头。”

“而且我为何要惧怕太子责难。”

温月明扬了扬眉,嗤笑道。

花色悄悄睨了娘娘一眼,点头应下:“娘娘教训的是。”

温月明漆黑的眸光倒映着正前方游廊下的那盏宫灯。

她不笑时,总是冷冷清清,万般诸事皆不入她眼眸一般。

温月明收回视线,沉默着,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那张兼珠碎玉的脸庞。

明明走之前这人还张狂到要给她摘一颗星星,如今怎么眉眼冷清清的,笑起来更渗人。

“你觉得人会变吗?”她冷不丁问着。

“自然会。”花色点头。

“是那种大变,比如你和翠堇那种。”温月明继续问道。

花色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翠堇爱笑爱闹,和奴婢天生就是两类人。”

温月明一愣,突然生出一个古怪年头。

——是不是弄错了。

她心中隐秘地生出这样的疑窦。

毕竟太子八年不曾回来了!

好端端的侍卫翻身成太子,也太莫名其妙了点。

“明日我想出宫。”

她萌生出试探的想法。

她记得他爹教过几年当时还在东宫的陆停,且有些故人也该回长安了才是。

花色抬眸,目光自诸位宫娥身上扫过,这才淡定问道:“是为了给夫人庆生一事。”

温月明一愣,这才想到明日竟是娘的生日。

这一月又是做梦,又是祈福,过得实在混乱,加上今夜这事,竟把这等重要大事给忘记了。

“嗯。”她握紧手中的暖炉,借着披风的遮掩挡住微微颤抖的手,“多备些礼。”

“是。”

—— ——

久违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消停,整个都城笼罩在白蒙蒙的雪色中,广寒宫的马车踏着刚刚扫干净的积雪自丹凤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宮。

月贵妃当年曾定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但因一则流言,皇帝亲自下旨封为贵妃,这才入了宫,为此圣人怜惜,特许她每月可出宫探亲。

马车上,温月明焉哒哒地半依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抱着暖炉,指尖来回在栀子花纹上打转,半阖着眼休息。

昨夜她又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那人彻底自雾蒙蒙中走了出来,他的背后是苍茫的天,脚底踩着却是累累白骨。

他站在远处看向自己,目光带着光,含着雪,是从未见过的冷漠。

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不停有人走马观花地与她说着话,可唯有那人一直站在自己面前,只稍抬一抬眸就能看到那张臭脸。

那梦到最后突然天翻地覆,时光流转,斗转星移,又成了那场熟悉的梦。

原本朦朦胧胧的梦境在今夜彻底清晰,就像伸出蛰伏已久的手拉着两人跌入无穷无尽的**沼泽,红尘被浪,至死方休。

——晦气。

——狗脾气。

——就是欠收拾。

温月明被耳朵上的那阵熟悉剧痛惊醒后,不由在心底连骂三声,这才缓过气来。

——下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他。

她突然冷笑一声把花色吓了一跳。

“娘娘哪里不舒服。”花色担忧问道,“早上醒来脸色就不好。”

温月明哀怨地斜了她一眼,趴在软靠上没说话。

花色是照着尺子长大的小丫鬟,这无边春色的梦要是跟她说了,怕不是要给她搬来几本佛经清清脑子,所以装死避过去。

花色见她如此,低头不再劝。

大雪之后天色一直阴沉沉,但临近过年,长安城到处都是喜庆之色,来之不易的冬雪也算舒缓了众人紧张的心,但更多的是大周对大魏此次交战获得大胜的讨论。

大周对大魏对峙多年,输赢各半,但随着八年前西北霍家军的出现,大周一反被迫防御的软弱,女将霍光明强悍地把战线推回赤谷一带。

这次两国交战,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太子率军突袭大魏后方粮草,几近波折后最终大获全胜,北部战线直接推到焉支山。

这次大胜民间议论纷纷,不周不以言获罪,时常会有辩论集/会之事。

马车就在一场辩论中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花色推开车门,隔着薄纱往外看去,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挤在一堆,个个神情激愤。

“是读书人在争论。”小黄门张望了一下,低声回道,“太子大胜的事情”

花色蹙眉,扭头看了一眼温月明,却见她懒懒散散地躺在软靠上,撞了她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抱怨着:“也太不受欢迎啊。”

——“谁知道是真是假,之前一直没动静,现在就突然立了大功,依我看就是抢的。”

——“别的不说,且是西北都督和边军可不会答应此事,少危言耸听。”

众人议论纷纷,却是在怀疑太子之功是否实属。

温月明撑着下巴,透过轻纱注视着外面,兴致缺缺地说着,“虽说人人都能以利惑,可总有人不是。”

她说的没头没尾,一时间也不知道在附和谁说的话。

花色跪坐在一侧,低眉顺眼地煮着茶。

马车停在一处茶棚边上,两派的读书人越聚越多,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有小规模的肢体冲突,可官兵和金吾卫却不见人影。

事态逐渐扩大,谈及太子的言语冲突也越发难听,连花色都忍不住蹙眉。

“让人把今日巡逻的金吾卫叫来。”温月明眉心不耐耸动着,最后目光自众人身上一扫而归,定格在几人身上,意味深长地说着。

“把靠近茶楼边上的蓝衣服矮个黑脸男子和他对面青衣服的中等麻子脸抓起来。”她收回视线,神色淡淡。

“这么爱嚼舌根,就让他们说个三天三夜,不准停。”

花色点头应下,心中不解。

娘娘怎么生气了?

温月明听了几耳边便觉得索然无味,懒洋洋地说着:“都说武将多祸事,我瞧着文人这嘴误起国来也不逞多让。”

这火药味。

花色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不吭地继续烧着茶。

外面喧闹依旧,马车内却只有茶水冒泡的声音,主仆两人各自无言。

——“听着不觉得有趣嘛。”

一个含笑的声音隔着车壁轻声响起。

闭眼小憩的温月明瞬间睁开眼。

——陆停!

——“若是骂街就能成功,你我今日为何还能坐在这里。”

这声音明明颇为闲适安然,好似寻常打趣,却又在细细听去时好似一道冷泉,格外沁人,带着微微讥笑,冷不丁就拉走温月明的注意力。

明明隔着车壁,隔着距离,隔着高低,她却莫名心虚。

原本信誓旦旦见了人就把他打一顿的心也没出息地跟着偃旗息鼓。

温月明不敢动弹,只是斜眼自纱窗朝外看去,却只看到一截玄色的衣裳,衣裳是最简单的布料,垂落在冬日的北风中,微微晃动着。

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却又不是长安郎君公子惯有的白细,是一截饱经风霜的翠竹,而不是精心养肥的瘦梅。

这是一个武人的手。

温月明莫名想起梦中那人手心的薄茧,自上而下滑动时,好似带着细小却滚烫的火苗,好似要把她拉向烈火焚烧的地狱,至死不休。

她呼吸瞬间乱了片刻,最后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纤细白皙的脖颈紧紧绷着,随后重重呼出一口气,哑声,几乎悲愤地质问着。

“还能不能走了。”

花色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不耐烦,又催了一下车夫。

车夫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他们的马车外裹着的绸缎华贵精致,外人一看便是贵人的马车,在侍卫驱赶之后便也识趣地让开了。

马车就挨在陆停背后的柱子停着,之前一直挡着他的光,现在走了,冬日的微光便悉数落了下来。

陆停侧首,昏暗日光落下头顶的油布棚,阴影笼罩着锐利深邃的眉眼,漆黑的瞳仁平静无波,不动声色。

“车壁上的白栀子花,是,是广寒宫的娘娘。”陆停对面的中年男人悄悄斜了陆停一眼,轻声说着。

那辆马车自人群中缓慢走动,冬日的风带着凌厉的劲在空荡的街面上横扫而过,那截绣着金丝白栀子花的窗帘被微微掀起。

隐约可见窗沿下搭着的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

润白如玉的手指落在大红色的华贵绸缎上,一时间竟分不住哪一个更精致。

“母、妃。”

他收回视线,轻笑一声,一字一字,薄凉淡然。

作者有话要说: 琵琶的旋律参考了唐曲月儿高(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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